不弃(1/2)
不弃
谢明翊本能地就想转身,可脚步却迟迟挪不开。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指腹间被撚碎的绿叶,点点青汁染绿了指缝。
他听着身前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沙哑之中带着点不耐烦。
“多大的人了,还爱扯叶子,和小时候一样……来都来了,杵在门口干啥,进来干活。”贺春水拄着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转身往里走。
谢明翊盯着他蹒跚的背影,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目光落在贺春水一步一瘸的步伐上,手指慢慢收拢,收得越来越紧。
离开千花谷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里,他只见过贺春水三次。
第一回是他被沈兴良带去军营大病一场,醒来后成了哑巴。第二回是他在海上漂泊了七八日,被陈伯捞起来后,死里逃生。第三回,是两年前他在肃州旧疾发作,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每次相见,贺春水都不会和他说话,他也不想主动开口。
可细细想来,每一次见面,都是贺春水救他。
明明那张沧桑老脸一如记忆里严肃板正,却为何在看到的一瞬间眼底莫名酸涩?
谢明翊沉默地站着,沐浴在灿烂的日光之中,凝眸望过去。
他听着贺春水在屋里絮絮叨叨,说这次北上是因为贺祈年再三恳求,又说到了故人的忌日,才过来祭拜。
老头儿说话一如既往地粗俗,脾气不大耐烦,谢明翊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一丝局促不安。
是怕见他?还是怕他不愿见他?
谢明翊恍惚中,回到离开千花谷那年。
他拉着崔嫔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听见贺春水在背后破口大骂,骂他小白眼狼,骂他不知感恩,骂他不懂旁人苦心,骂他一意孤行……
暮色消逝之前,他听见老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
“傻孩子,前路难行,熬不下去了就回来。”
谢明翊慢慢闭上眼帘。
他安静地听着老头略显聒噪的念叨,似是回到了幼年。
不,他从未觉得前路难行,他只是……
想晒晒太阳了。
谢明翊终于往前迈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越来越快,却又在靠近小屋时,慢慢缓和了步子。
谢明翊悄无声息地走到贺春水对面,拿起他手侧的药杵,开始慢吞吞捣药。
贺春水没有看他,一边收拾药材,一边继续说话。
“净妙师太说了,你体内余毒已经彻底肃清,活个七八十岁没得大问题。既然如此,祈年也不必跟着你了,放他早点回来。”
谢明翊稍稍擡起眼眸,看着眼前这个等同于他再生父母的老头。
方才日光刺目,他没能看太仔细,此刻在屋里才能仔细端详对方。
老头儿已过耄耋之年,身形又弯了几分,皱皱巴巴的脸看着更是沟壑纵横,记忆里只有些许斑白的发,也已经苍白如雪,耷拉的嘴角上蓄起了更长的白须。
扑面而来的苍老。
半晌,谢明翊才擡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拢起耳边垂落的一缕白发。
老头耳朵边缺了一口,是他背地里偷偷练剑被发现时,不慎误伤的。
十三年了,缺口还是那样崎岖不平。
谢明翊指尖将将触及那道伤口,灼手般又缩了回来。
“你知道,你母亲为何会提议你封号昭宁吗?”贺春水忽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擡起头来,望着谢明翊。
他目光直视着谢明翊,沉声道:“因为,她便是在昭宁发现有了你。”
谢明翊浑身一怔,漆眸沉了下去。
小屋里静谧了片刻。
贺春水等了片刻,没有听见谢明翊出声,才重新开口,“是我给她诊脉的。那时候我受你祖父所托,跟在军中随你母亲来了河州。”
“那天日光也很好,比今日还大。她就坐在门口那个摇椅上,笑着朝我招手,叫我给她诊脉。”
“我告诉她有了身孕,她很高兴。那时院里种了不少萱草,她折了一朵别在衣襟前,笑得比萱草还好看。”
贺春水悠悠叹了口气,“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祖父也待我不薄,所以……她托我以后多照顾你,我记在了心里。”
这一记,就是二十年。
“那日,你母亲第一次和我说了那样多的话。她想你将来会是如何坦荡磊落,想你会怎样正直仁善……”
谢明翊听着贺春水逐渐凝重的声音,目光望向门口的摇椅上。
恍惚中,似是看到一身绯红衣衫的母亲坐在摇椅上,满庭萱草芳华之中,她笑靥如霞,灼灼朱华。
他闭上了眼,忍下眼底涌动的泪意。
“你母亲走的那日,我也在场。不是有人推她下去的,最后是……是她自己松了手。”贺春水沙哑的嗓音开始发抖。
“他们两个起先抓着她,可后来不知从哪里射来了一支箭,云家的小子躲了下,箭射中了宁王,但也只剩宁王抓着她了……她、她最后掰开了幼弟的手……”
贺春水忆起昔年那一幕,一双老眼盈满了泪。
“要是我知你会因此事耿耿于怀十数年,我早该告知于你。不过只怕我如今说了也没用,我知你怨我。”
“你怨我管教严厉,怨我不让你铤而走险,也怨我斥责过怜儿。”贺春水声音越发哽咽,“怜儿也没错,她想让你顶替她的孩子而活,她也是没办法。”
“可你母亲,是如此期盼你成为骄阳……”贺春水止住了话头。
谢明翊指尖颤抖,掐进掌心里。
疼痛袭来,强压下了心里剜心般难受的心绪。
母亲盼他昭昭如骄阳,他却偏偏选了最暗无天日的一条路,甚至不惜扼杀“启晟”存在的所有痕迹。
院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谢明翊擡起眼眸,与卫姝瑶四目相对。
她泪盈于睫,看见他的第一眼急忙错开视线,转过头,用手背用力蹭掉脸上的泪珠。
贺春水侧目看见卫姝瑶,一直紧绷的手臂总算松了下来,清了清嗓子,说:“要成家了,好好对人家姑娘,有话就说,脾气别再那么倔。”
“你昏迷那两日,她整日整夜守着……听说我要来昭宁,又托人给我送吃的,又找人陪我过来。”
“小姑娘也不容易,小时候就多灾多难的,如今捡回条命,别辜负了她。不行啊,就让我们家祈年来。”
“当年,你说要拿剑砍上龙椅……”贺春水忽地擡手,在谢明翊额头上敲了敲,宛如儿时那般亲昵,“行喽,有出息了。”
谢明翊终是再也忍不住,偏过头,微红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他站起身来,缓慢迈步往外走。
他一步一步朝着日光灿烂的小路行去,朝着小路尽头的卫姝瑶走去。
谢明翊听见身后贺春水走动的声音,听见老头在门口那张早已破旧不堪的摇椅上躺下来。
他顿了顿脚步,忽然转过身来。
然后,双膝跪下,双手交叠额上,以头触地。
一拜救命之恩。
二拜教养之情。
三拜释怀余生郁结。
灼目暖阳照在谢明翊身上,他伏地的身姿渡上了淡淡金光,如一轮旭日骄阳。
贺春水闭眼招了招手,没有再说话。
好半晌,贺春水听见二人脚步声远去,才睁开眼,望着卫姝瑶挽着谢明翊的胳膊并肩而行。
一对璧人的影子在日光下慢慢交叠在一起,再难以分开。
天门关时谢明翊昏迷不醒,云舒特意从肃州请人,说是云游四方的神医。孰知亲眼一见,却是贺春水。
老头为谢明翊诊治时,卫姝瑶敏锐察觉他和谢明翊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
救了谢明翊后,贺春水便动身去了昭宁。崀山大战在即,卫姝瑶实在担心他安危,让人一直跟着他。
回程路上,卫姝瑶一直没有开口问询谢明翊。
马匹速度渐渐加快,卫姝瑶手攥着缰绳,悄悄回眸打量谢明翊。
他神色平淡,瞧着毫无波澜。
卫姝瑶抿着唇,手指慢慢搭上谢明翊抓着缰绳的手,用她柔软的掌心覆盖住他的手背。
谢明翊垂下眼眸,望着她。
卫姝瑶没有说话,迎着他那双干净的漆眸,温柔笑了笑。
马蹄声渐消,谢明翊扯了扯缰绳,停下来。
“想说什么?”他问。
“其实你此次大难不死,也多亏了贺神医救治。你昏迷时,老爷子望你的眼神骗不了人,他或许曾于你有所亏欠,可他视你为亲生孙儿,待你之心情真意切。”卫姝瑶稍稍侧过身,伸出双手搂住谢明翊的腰。
“沈奕,你若仔细查过,就会知道当年沈家灭门,冒死救下芫华送她离京的人是宁王。有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一棵树结什么果,全看你如何浇灌。”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与溪水潺潺声逐渐融合。
“你看这天地辽阔,有人望得见鹰飞雁翔,有人却只能看到虫鸣蚁爬。迷茫之时,我总会劝自己,是否该擡眼高看,仰望苍穹以窥全貌?”
卫姝瑶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继续说:“昭宁世子对你而言,不该是让你痛苦的本源,而是寄托了那么多人的美好期盼。”
“其实我不是不想你做回昭宁世子,而是想你能坦然接纳这四字之下的重重羁绊。若你想用昭宁世子的身份去平衡慎王和宁王,我希望你会觉得,这是一桩值得骄傲的事,而非伤口撕裂的折磨。”
卫姝瑶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说接下来的话,她选择了沉默。
可她却突然听到谢明翊淡淡开口。
“不是宁王。”他声音略有点沙哑,低沉极了,“罪魁祸首是曹文炳。”
卫姝瑶神色一僵,骤然按住了谢明翊的手,不想再让他把伤口剖开给她看。
但谢明翊顿了顿,擡手揉了揉她的发,扯起极淡的一个笑容,“老头说了,让我对你有话直说。”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翊忽然想,自己多年的执念是否也是时候放下了。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将一辈子活在悔恨里。
脑中所有事情串联成篇,愈加清晰。
谢明翊下了马,将卫姝瑶从马上抱下来,决意把一切告诉她。
“事情要从先帝立储说起……”他淡淡开口。
先帝在几个孩子里,最疼爱他的母亲,甚至隐隐透露过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彼时呼声最大的瑞王听闻此事,按奈不住,四下招揽门客。
“徐瞻和皇帝做了出苦肉计,而后投奔瑞王,为他献计。”提及这人,谢明翊面无表情。
不必他解释,卫姝瑶细想徐家亲缘关系,心如明镜。
徐瞻与徐贵妃为一母同胞,乃是庶出。瑞王妃为徐家嫡出的幼女,与徐瞻兄妹实则并不亲近,甚至多有刁难。而当年徐贵妃与皇帝早有婚约,徐瞻自然想扶持皇帝登基。
“瑞王轻信徐瞻,决意趁长公主凯旋之时痛下杀手。为此,徐瞻特意提拔了曹文炳,命他跟随大军前往崀山战役。”
曹文炳擅长驱马,对宁王谢钧的马匹做了手脚,本想令谢钧马匹冲撞长公主,让长公主不慎落崖。
“可他没想到我母亲骑术精湛,制服了宁王的马。”谢明翊语气骤然一冷。
只是,那时长公主已经身有重伤,乏力之后还是不慎坠落崖边,一旁的慎王和宁王急忙上前死死拽住她。
曹文炳不甘心功亏一篑,躲于暗处悄悄射箭。慎王本能躲避,宁王却硬生生受了一箭。
“……母亲她,自己挣开了。”谢明翊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贺春水今日所言,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不想面对,不敢面对。
他垂着眼眸,不再言语。
卫姝瑶听完,心口窒息得发痛,痛得眼泪止不住地落。
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扑上去用力抱住了谢明翊,臂弯紧紧地搂着他,好似要将他勒入骨子里。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公主是自己挣开了宁王的手。
她心里似是被千刀劈砍,痛得喉中都泛起了腥甜血味。
谢明翊轻轻地顺着她的背,见她哭得两眼通红,乌发凌乱,一张小脸满是泪痕,鼻尖都红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六岁离京,七岁名沈奕,十七岁为谢明翊,及至今日不知自己该是谁。自离开长宁宫的那刻起,我便只想令所有加害母亲和沈家的人万劫不复,为此我甚至不惜认贼作父,去当狗东西的儿子。”
“后来虽知道了真正的幕后之人,但骨子里的执念哪能这般轻易淡薄?我常想,若不是宁王松手,如何会有后面的一切?我想过如何逼他跪地忏悔,看他为长姐的死恸哭流涕。”
“可是啊,再后来……却告诉我,是母亲自己放弃了。”
谢明翊垂眸,眸光微澜,唇角慢慢挑起一丝凉凉的笑。
“我一切所作所为,是不是很没趣?”他问。
卫姝瑶急切应道:“不是,你没错!都是狗皇帝的错,他才是罪魁祸首!况且这太子之位,不,天子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你没错!”
谢明翊擡起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眼下的泪痕。
他再伸出手臂,将卫姝瑶抱入怀里,声音极轻,“我前半生,皆为复仇。可现下却不知该寻谁复仇了,昭宁世子要如何换个光明的活法?”
他语调轻缓似羽毛拂过,不像是问卫姝瑶,倒像是问自己。
荒野上忽起大风,将二人的衣衫吹得簌簌作响。
卫姝瑶忍着心痛,扳正谢明翊的脸,正视着他的脸,肃然道:“你是长公主的儿子,是她心中最好的骄日,她为你许昭宁,是世间昭昭,万民安宁。”
“你已经在这条新的光明路上了!”她大声宣布。
谢明翊笑了笑,擡手一点点擦去她面上断了线的泪珠。
是了,他怎能忘记她为他许的愿望。
他有新的路要走。
谢明翊将脑袋搁在她颈窝里,慢慢闭上眼,温柔哄她,“婵婵别再哭了,我心疼得很。”
卫姝瑶哽咽着,紧紧搂住他。
“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你想做谢明翊也好,想做沈奕也好,想做谢启晟也好,我都陪着你。”她低低呢喃,“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谢明翊摸摸她的头,低声应道:“好。”
然后,一字一顿地重复:“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崀山涿野西侧,有一处荒芜村寨。
战乱之时,断墙残垣蛛网密结,处处破败不堪。
萧知言被慎王关押在最里间木屋的一处地窖里,已经多日未曾摄食。他本就瘦削的身形越发瘦骨嶙嶙,擡起的手腕细得似是能轻易折断。
这日不知是何时,他躺在冰凉地上,形销骨立,空洞的眼神望着四周泥泞,忽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
那时他刚去京城不久,寄居在舅舅邓衍家中。他性子顽皮,总是闯祸,少不了被舅舅责罚关禁闭。
有一回舅舅气得狠了,一连关了他五日,也不给吃的。他饿得头晕眼花时,突然听见有人敲窗。
萧知言闭了闭眼,回忆起那张活泼俏丽的美人面冲他笑,然后丢给他一包馒头。
今时今日,他走马灯似地回顾短暂的鲜衣怒马的日子,竟觉得那才是他尝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他太蠢了,到现在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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