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1/2)
不离
落雨已停,万籁寂静。
唯余簌簌风声掠过荒野。
营帐四周的人都怔住了,或驻守或巡视的将士们也停下了脚步,神色怔愣着望过来,连刚刚赶到的梁锦等一众护卫也是面色僵硬。
先前朝野虽有轶闻,说昭宁世子被人从长宁宫暗道救出,可这毕竟过于天方夜谭。
卫鸣虽然已经知道谢明翊就是昭宁世子,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袒露出来。
他莫名想起昭宁世子短暂的皇室生涯。
世子的母亲华安公主,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孩子。公主年方及笄,便跟随先帝身侧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及至世子诞生,先帝喜不自禁,赐他谢姓,许他同住长宁宫。
满月宴时,先帝加封他为世子,亲赐封号,甚至破天荒大赦天下,连远在肃州的慎王也亲自前往京城恭贺他生辰。
彼时先帝久未立储,朝野纷纷揣测,先帝或许有意让昭宁世子继承大统。只要这孩子顺利长大,前路光明不可估量。
后来,华安公主在崀山一役中突然去世,先帝把世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皇子皇孙中唯有他最得先帝欢心,即便是先前立储呼声最大的瑞王和年少有为的宁王,在先帝心中也不可与世子相提并论,遑论根本不得圣心的当今皇帝。
只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瑞王自戕,先帝驾鹤西归,世子被接回沈府。众人扼腕叹息,彼时无人料到皇帝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
一夜之间沈家满门抄斩,朝堂震荡。皇帝命人将年仅六岁的世子关进长宁宫,再后来长宁宫突发大火,世子葬生火海,就此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自古便是血肉筑就帝王路,可世子不过一个六岁孩童,也让皇帝如此忌惮,着实让人唏嘘。
而后,陆淞愤而辞官避世不出,卫蒙自请卸甲再不入朝,太傅姚颂宜因言获罪贬斥离京郁郁而死。扶持皇帝登基的卫姚陆徐四家,除了徐家,其余皆沦陷末路。
卫鸣怔怔望着负手而立的谢明翊,恍惚生出隔世之感。
所有人都泥塑望着琼姿兰玉的太子殿下,思绪混乱,不知谢明翊是何意。
卫姝瑶亦擡眸望着谢明翊。
那日她依偎他怀中唤他“启晟”时,不曾看真切他的眉眼,只依稀记得他唇角微扬的笑意,漆眸里漾着莫名的情绪。
而今再听他亲自说出口,才发觉他漆眸之中是沉甸甸的回忆,锋芒深藏眼底,与回忆里的温柔交织,化作一片涌动的暗流。
这一幕,令卫姝瑶想起久远的模糊记忆。
十四年前,她和兄长送父亲出征崀山,华安公主一身银甲肩着绯色披风,号令一众将士,英气勃发威风凛凛。
天地万物,皆被那一抹红衬得失了颜色。
同样的绯色披风,此刻正披在谢明翊肩头。
他甚少穿红色衣衫,但这件披氅于他而言如此相得益彰,映衬得他愈发矜贵傲然。
可,他本就该是最意气风发的世子殿下。
又或许———
弱冠之年的谢启晟,早就该是大魏励精图治的年轻天子。
片刻后,卫鸣先反应过来,开口道:“殿下果然高瞻远瞩,竟能寻到失踪十数年的世子。慎王与华安公主交情颇深,若能得世子出面,此事定有转机。只是今日夜色已深,不便议事,还请殿下移步暂且歇息。”
他面色沉稳,声音浑厚,令诸位听众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暗自用眼神交流,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殿下是这个意思,竟去寻了慎王最为看重的昭宁世子来说服他?
谢明翊慢慢擡起手,指腹压了压唇角,正要再开口,胳膊却骤然一紧。
“请殿下随我前去歇息!”卫姝瑶用手背使劲儿擦净脸上的泪痕,不由分说拖着谢明翊往边上走。
谢明翊低低地笑了一声,望着卫姝瑶,慢悠悠地说:“怕什么,说了又不会立即死。”
卫姝瑶抿着唇,抓着他胳膊的手攥得甚紧,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谢明翊侧目时,刚好撞见卫姝瑶眼中最后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缓缓滑向她的下颌。
他眸色暗下去,说到唇边的话又慢慢咽了下去。
谢明翊伸出手来,一根一根慢慢掰开卫姝瑶的手指,然后朝卫姝瑶靠近一步,站在她面前,身子微倾,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哭,再哭我可直接杀去对面营地了。”
他声音极低,低得只有卫姝瑶能听见。
对面便是慎王麾下军士驻地,也是关押萧家父子所在,近日来处处戒严,连只鸟都飞不过去。
来的路上,卫姝瑶几番劝说谢明翊,希望他能与慎王好生和谈,勿要在此时和宁王兵戎相见。她也知道自己这提议太过天真,莫说谢明翊本就对宁王不满,此次当真能逼得宁王缴械归顺,也是一桩好事。
可卫姝瑶始终觉得隐患重重,若北狄趁虚而入,只怕北境要遭殃。慎王和宁王两败俱伤,抗击北狄的防线便要松动大半,只能劝和二位。
出乎她意料的是,谢明翊轻飘飘应下来了。
可,他竟要以世子身份去和慎王和谈。
她知道于他而言,当下这般境遇太子身份有多必要。他需得有功,需得领兵,需得击退北狄收复北境,才能有资格笼络更多人心。
他配得上金銮殿,可这天下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他们不会心疼他,只会怒斥他欺君之罪,否定他一切所作所为。
所以,至少等他能有足够的根基和支持,才能坦荡用谢启晟去应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
至少,不能是现在……
卫姝瑶拼命摇头,索性扯过他的袖子,胡乱蹭掉了脸上泪珠,强忍住心里的酸涩。
她转过头去,望着父兄,说:“我带殿下且先下去歇息,劳烦父亲和阿哥留意周遭。慎王那边,我已让人送去了郡主的亲笔信,今夜萧家父子应当暂无性命之忧。”
她声音不大,仅有眼前几人能听到。
卫蒙和卫鸣相视一眼,卫鸣先走了过来,沉声应道:“好,你们日夜不眠地赶来,也该先歇歇。”
卫蒙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婵婵,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和你阿哥再去看你。”
卫姝瑶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拉着谢明翊往营地里远去了。
卫蒙望着小女儿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陷入沉思。卫鸣立在一旁,眉头紧蹙地陪着父亲。
半晌,卫蒙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喉中一时哽咽,叹气道:“这是什么造化弄人啊……”
黑夜沉沉,浓郁得似化不开的墨,在众人心头蒙上一层沉闷。
一路踩在泥泞草地上,卫姝瑶和谢明翊相顾无言。
直到抵达营帐,谢明翊伸手为卫姝瑶撩起了厚重的门帘,他才靠过去,慢条斯理地扯了一缕卫姝瑶的青丝,缓声开口。
“不是想和谈吗?”他问。
卫姝瑶垂着眼眸,神色黯淡,沉默地走进营帐里,背对着谢明翊。
她抖着手去打火折子,掉落了两次才将烛台点燃。
在昏黄烛光里,卫姝瑶慢慢回过头来,纤细的长睫上泪珠将落未落。
可她却是笑着的。
“我以为我素来行事莽撞,今日方知,世子殿下发起疯来……甘拜下风。”她声音轻轻的,没有唤他太子,而是世子。
谢明翊哂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婵婵不是说,兵不血刃解决此事方是上策?”
他从不太顾忌平衡,从不在意如何进退,习惯我行我素,习惯将一切纳入眼底再细细拆解赏玩。
即便成了太子,也只是偶尔扮一扮宽仁孝友光风霁月的模样,做做表面样子罢了。
不知为何,耳畔忽地又回响起陆淞说过的话:“越是位高权重,越要深思权衡,一味快意恩仇或会适得其反……”
他目光凝视在卫姝瑶发红的眼眸上。
她一双柔软的眸子最是净澈,但凡酝酿起丁点儿泪意,就似那红眼的兔子,叫人顿生怜爱。
分明是撒娇时温软如水的人儿,却心怀大局想得长远。
谢明翊擡腕,指腹刮了刮她眼下的泪痕。
“婵婵是心疼我了?”他问。
“即便不提皇帝,朝中迂腐之人不在少数,若此时叫旁人知道你的身份,我当真担心,怎会不心疼?”
卫姝瑶握住他的手,让他掌心贴着自己微凉的脸颊,柔声说:“慎王招揽兵权是想要对付皇帝,并非要与你为敌。只要应允他所求之事,何愁不能保住萧家父子性命?”
又何必,非要拿世子身份出来?
谢明翊忽地勾唇笑起来。
“知道他所求什么吗?就说应允二字?”
卫姝瑶愣住,难道慎王不是想为长姐罗浮郡主报仇杀了皇帝么?
谢明翊薄唇轻抿,忽然朝卫姝瑶招招手。
“过来,让我抱抱。”
他嗓音低沉,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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