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扯头花(1/2)
互扯头花
谢家和元家是世交,谢秉城和元浅月是指腹为婚,在元浅月还未出生时便定下的姻亲。
与同样是入世宗门出身的元浅月相同,谢秉城也是长平宗谢家的少子,两家门当户对,都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他少时以长平宗的少宗主身份,随着父亲走动元家,也见过幼年的元浅月几次。
元浅月的父亲元朝夕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俊美修士,她的的母亲昭成慈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元浅月的长相既不随元朝夕,也不像昭成慈。
即使还是个少年的谢秉城,从这为数不多的几面,也可以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幼年的元浅月生得十分甜美秀气,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眼里像是蕴着一汪宁静的春水。她总是乖巧懂事地抱着元朝夕的佩剑在廊下静坐,看她父亲训宗门里的弟子练剑,是个听话又聪慧的孩子,很是惹人喜爱。
元朝夕是个严厉的父亲,昭成慈是个温柔的母亲,他们之间的一见钟情,恩爱佳话甚至被当地写成了话本。当元浅月降世后,这个孩子给元家带了更多的欢乐,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三口之家。
谢秉城第一次去元家的时候,元浅月才六岁,他比元浅月大了七岁,已经是少年模样。见到有陌生人,元浅月立刻不好意思地躲在昭成慈的身后,探出半边脸庞,好奇又害羞的打量他们这些来客。
他给了她一串糖葫芦,元浅月在昭成慈的催促下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又躲进昭成慈身后,攥着昭成慈的衣角,朝他脆生生地喊:“谢谢秉城哥哥。”
她拿了糖葫芦,咬了一口后,眼前一亮,立刻举着白嫩嫩的小手递给昭成慈,嚼着糖壳口齿不清地说道:“娘亲,是甜的,好吃,娘亲吃。”
昭成慈宠溺又无奈地咬了一口。
她高高兴兴地拿着剩下的糖葫芦,去找元朝夕,要再分享给她的父亲。
那一刻,谢秉城看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听见她那一声包含稚气的哥哥,忽然很希望自己真能有个像元浅月这样天真可爱的亲生妹妹。
幼年时的走动并不多。谢秉城在这一带有温润如玉,翩然公子之称,作为长平宗的少主,他也时常要跟随着门下所有师兄弟们去斩妖除魔。见过这几面之后,谢秉城便明白,元浅月是个腼腆怕生,懂事心善的好孩子。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元浅月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谢家和元家的关系依然要好,偶尔间,谢秉城还会听到父亲与旁人谈论起元家的事情。
那次,谢秉城的父亲语气中带着复杂的语气,与那些宗门里的门客闲谈,他本来无意经过堂前,听到言辞间提及了元浅月的名字,不由得驻足倾听。
“听说元家替她去求上了佛佑寺,还动用了招魂镜,也看不出来浅月这孩子到底是缺了什么。”
“这种残缺的命格,并非天然所成……”
后面的话再听不清了。
十四岁的元浅月已经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看见他们登门,还是有些怕生,但客气又礼貌地同他们一一行过礼。
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她杏眼一眨,流露出这个年岁少女未脱的稚气和活泼,同他轻快地说道:“我记得,你是那个给过我糖葫芦的秉城哥哥。”
她说完这话,才觉得自己有些突兀了,一咬下唇,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昭成慈同他说,元浅月这孩子重口腹之欲,最爱吃甜食。即使过了辟谷,也闲不下这张嘴。府上有些什么零嘴都瞒不过她的鼻子,寻着味就来了,活像是闻不得腥的猫。
听见元浅月这样同谢秉城说话,昭成慈拧着她的鼻子,怜爱地刮了一下:“怎么没见把你馋死,什么都记不得,光惦记人家的糖葫芦了?”
元浅月一脸娇憨地抱着昭成慈的腰,撒娇道:“还不是因为母亲不肯让我吃甜食,说要换牙,我牙齿都换遍了,还是不许我吃。”
昭成慈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一脸揶揄地说道:“我哪有不许你吃?是你吃得太多了,你没听你父亲说么?咱们元家都被要你这个馋嘴给吃空了!”
这是元朝夕献祭全家前,谢秉城最后一次见到元浅月,那时候她尚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花苞一样脆弱而柔嫩的脸蛋,扬起来朝他笑,咬着下唇流露出被偏爱而有恃无恐的天真。
在得知元家出事后,谢家家主立刻让他前去退婚。
谢秉城明白元浅月和自己之间没有任何男女情愫存在,但他觉得元浅月是个可怜又无辜的孩子,遇到这样大的灾厄,家门变故,孤苦无依,他们谢家不能这样落井下石。
他想要反抗谢家的决定,他日后会解除婚约,但不应该是现在。
谢家家主气得砸了桌上的茶盏,怒火冲天,朝他大喝道:“你知道些什么!这个元浅月并非常人,招魂镜上写了,她生来命格残缺——我们不能与她有所牵扯,如今元家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这婚我们必须立刻去退!”
他与他的父亲争执许久,最后还是拗不过家族的意思。父亲说要派人前去,他咬了牙,自己提过了赔罪的礼,独自踏上了桐家的门。
再见到元浅月的时候,她坐在太阳底下,十五岁的年纪,像个被阳光要晒化了的雪人,连呼吸都是轻不可闻。
她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看见他,没有紧张,没有怕生,甚至没有波澜,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上一次与她相见只是相隔不到半年,此刻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那个怯生生躲在昭成慈腿边露出半张脸的孩子,在母亲怀里咬着下唇撒娇讨糖的少女,好像尽数在面前这个阳光下坐在躺椅里微合着眼的少女身上淡去了。
就像在烈日底下一张白纸上的水泽,渐渐淡去无踪影。
她听到谢秉城提出退婚后,知道谢家要与她划清界限,抹杀掉她在凡尘俗世里最后可以投奔的去处时,没有气愤,没有怨恨,没有起伏,只是立刻接受了这一切,语气礼貌而温和,轻声地说道:“行吧,大门在那里,自此以后,你跟我元浅月一刀两断,我们两家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其实他也知道,元浅月不会恨他,他在阳光下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久,只是想听她打断他,骂他,憎他,或是哭泣发泄,他想让这遭逢大变失去双亲的孩子,流露出一点不一样,证明她尚且还有活泛生气的情绪来。
但在失去至亲们,又遭遇退婚,接连受到了两次变故后,十五岁的元浅月什么都没说。
她倚在躺椅上,晒着太阳,苍白的脸上连唇色都几乎透明,黑发衬得她的肌肤消瘦病态的苍白。她只是流露出疲倦的神色,慢慢地合上眼睛。
她太累了。
如同炼狱一般可怖的场景里,冻土冷硬,尸骸遍地,血池腥重。
面前白衣凌然,不染尘埃,仗剑而立的剑尊,恍惚间又与过去那个咬着下唇躲在母亲怀里撒娇的纤弱少女,重叠又分离——以至于谢秉城几乎分不清自己面前站着的人,是否只是他的濒死前的幻想。
元浅月站在他的面前,语气坚定,平静而温和,一字一顿地说道:“谢秉城,我从未因为你退婚之事有过恨意。你堕魔后滥杀无辜,伤害凡人,我今日斩妖除魔,一切所为,皆是问心无愧。”
她从他的胸口重重地抽出剑锋,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立刻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九霄在她手中灵巧地一转,在地上溅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像是开至茶蘼的殷红梅花。
她这一剑干净利落,贯穿了他的妖丹,将它击得粉碎,九霄灵力蒸腾,驱散了他周身的魔息,纵使大罗神仙降世,再有什么通天之能,也无力回天。
谢秉城颓然跪倒在地,看着她,咳出一口血来。
前尘往事里,那个阳光下脆弱又疲倦的少女现在已经出落成了傲视群雄,凌绝天地间的剑尊。
谢秉城擡着头看着她,在成为魔族后失去的喜怒怨憎此时尽数归来,这些陌生的情感像是潮水一样将他吞没。他艰难地挪开目光,看了一眼旁边的南锦屏,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即使他在这濒死一刻,再度拥有了凡人的神智,记起了前尘往事,他也不可能做出伤害瞳断水的事情,更不可能怨恨瞳断水。
在那妍丽的绝色皮相下,是勾魂的美丽,她的魅力足以征服苍生,一笑倾城,足以让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为她万劫不复,无关是人,还是魔。
从见到瞳断水那一刻,他的一切都已经被她占据,虽万死,虽有悔,却没有一丝恨。
谢秉城微微合上眼,却忽然一个激灵,似乎是回光返照。
他忽然支撑着,直起身,朝元浅月断断续续地说道:“浅月,去佛佑寺,去找一个叫灵通大师的人……你父亲元朝夕为了你,曾经私底下找过他,要他对你用招魂镜……他或许知道些你的事情……”
他的话随着最后一口猩红鲜血喷涌而出,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听到这话,元浅月心中一惊,脸色一变,立刻伸手要去扶他。
谢秉城拼着最后一口气,往后一避,气息微弱地说道:“浅月,别脏了你的手……”
元浅月如遭雷击,伸出的手僵在原地,脸上神情复杂,悲恸又黯然,沉默着还是扶住了他。
谢秉城面如金纸,见她还是执着地扶住了自己,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手,谢秉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地说道:“浅月,你还是这样——”
气息渐渐地弱了下去。
元浅月看着他合上双眼,随着他的死去,他的身体慢慢地化作飞灰,直到地上再无一物。
此刻,她收回手,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悲从中来,垂首收敛眉眼,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一路走好,秉城哥哥。”
由人成魔的人,牺牲了自己的灵魂,才能结出妖丹,获得漫长的寿命和妖身,他们没有魂魄,更没有来生。
他们是彻彻底底的死去。
从此烟消云散,于这天地间再也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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