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耶先生(2/2)
赛拉诺忍不住看了伊米利奥一眼,寻求些许帮助。
迈耶先生立刻摇摇头:“不要看向别处,发问!否则机会就溜走了!”
赛拉诺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请您告诉我关于‘卡厄斯’的事……”
迈耶大声地、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起来就像是墓园里出现的乌鸦:“卡厄斯——卡厄斯无处不在——我就是卡厄斯!”
赛拉诺不由往后退了几步,伊米利奥则有点不知所措地注视着这一切——皇室没有公布那场刺杀的调查结果,她也不可能知道这个名字。
而赛拉诺作为一个尼亚斯人,自然没有料到这一点,他是从这件事的亲历者嘴里听说的这个名字。
“君主正在死去,维埃南正在死去——欧罗巴大陆正在死去。”迈耶说,“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迈向死亡,而在越过那扇门之后,一个新的乐园在等待着。它从尸山血海中升起,底座是无暇的白玉,任何肮脏的东西都休想留在上面……懵懂的新生儿从它诞生,他们呼吸着,然后变成自由而平等的人——没有贵族啦!没有皇帝!没有国王!也没有骑士和乡绅!人们劳作,是因为他们想劳作;人们歌唱,是因为他们想歌唱。没有偶像!没有天神!赞美诗只送给该赞美的,谁压迫就该叫他去地狱——”
“谁压迫你了呀?”伊米利奥忍不住发问了,她觉得父亲确实“疯得厉害”,净说一些奇怪的话。
迈耶微笑着看向她:“没有人!因为我也是迫害者,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我悔改了,我们中的很多都悔改了,现在,我们都是火焰,我们都想燃烧。”
“那您可千万别把自己烧成灰。”伊米利奥说,带着点讽刺和开玩笑的意思,“到时候风一吹,我怎么找您呢?您怎么回家呢?”
迈耶表情一顿,凌厉的眼神骤然温和下来,他以一种和小孩子说话的柔软语气说:“我会在每个春天回来,在每一条新抽出的枝上,我流淌在它们绿色的血液中,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出生。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骑在我肩膀上,问我这些树叶从哪里来?”
赛拉诺站在一边——他依旧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他觉得自己和这对父女格格不入。
伊米利奥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继续和父亲胡言乱语下去了,于是直接地问道:“所以,您愿不愿意和我回去——啊,当然,比起迈耶家的庄园,那栋小屋简直是猪舍了。”
“难道世界上会有父亲拒绝女儿吗?”迈耶先生问,他说完,就又自问自答似得接上:“好像确实是有这种恶棍——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很乐意和我的小土豆一起在泥地里打滚。”
伊米利奥看了赛拉诺一眼——飞快地、不着痕迹地。她吸了吸鼻子:“您要是一直这样说梦话似得胡言乱语……”
“我会比稻草人还要沉默。”迈耶先生说。
伊米利奥像是卸下重担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那好,我去办手续,明天我们就回去。”
在他们离开前,赛拉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迈耶先生——他惊讶地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然而与其说迈耶是在打量一个人,不如说他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他在透过这个人看向更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是某种精神、气质,或许是神秘学家们喜好研究的命运。
他对赛拉诺说——悄无声息地、用口型说:“我就是卡厄斯。”
赛拉诺有些奇怪,他因此在回程路上提出要帮伊米利奥收拾行李,对方推辞了一阵,还是不好意思地接受了。
然而等赛拉诺第二天按约定来疗养院帮忙时,迈耶先生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神中只剩下一种凝固的呆滞,沉默不语地将视线固定在虚无的一点上,即便赛拉诺怎么暗示、怎么发问,他也一言不发。那机会确实是溜走了。
伊米利奥和疗养院的管理者大吵了一架——后者可不想放跑马上要到手的古尔盾。不过最终还是把迈耶先生接了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且乏味,除了每日必要的课程和练习,赛拉诺没什么机会——也不怎么乐于去发掘什么娱乐。他偶尔会被阿黛尔拉去玩一些新奇的东西,不过对方很快就会厌倦,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投入了下一个吸引她兴趣的领域。
在城堡剧院的实习让他的大键琴演奏技术越发娴熟,也让他没什么机会再碰到皇帝,只能偶尔从弗洛里安的抱怨里听到“凯撒”这个名字。
伊米利奥则在写作之余多了一项工作——照顾迈耶先生。赛拉诺也以朋友的名义探望过数次,企图再从这男人嘴里敲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对方只是沉默,他也就把那夜在疗养院里的对话当做是狂人的呓语,抛到了脑后。
一直到十一月,好像什么令他印象深刻的事都没有发生。
不过乐师长的庄园都沉浸在了一片喜悦的氛围中——十二月中,在加特利教的圣诞节前,弗洛里安和阿黛尔会举行婚礼。
大大小小的礼物已经陆续从维埃南各地赶来了,阿黛尔迫不及待地在里面寻找自己的新乐子,但在发觉其中大多都是些“没用的装饰品”之后,她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挑选礼服上:她不停地派人去询问订制婚纱的进度,时而担忧时间赶不赶得上,时而顾虑自己是不是比测量尺寸时发了胖,时而又苦恼搭配的首饰是否合适。她缠着弗洛里安的时间更多了,但后者则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婚假而提前进入了“年底冲刺”,时常忙到晚上八九点才回来,然后以一种称得上是狼狈的速度享用“晚餐”。
“皇帝真是不近人情。”阿黛尔坐在桌边,抱怨道。很难说她是出于对弗洛里安的心疼还是出于对自己没有人陪伴的无聊——赛拉诺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未消退的、小孩子似得天真,而这种天真有时也被称作“残忍”。她总是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并且自然而然地认为——要求别人也这么做。
“你说对了,皇帝只会把他的手下看做是机器上的螺母。”弗洛里安说,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如果‘坏了’,他就只会找个扳手把你拧下来,换一个新的。”
“可怜的费里。”阿黛尔说。
弗洛里安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分钟,他已经把这一碗土豆泥都消灭了。
然而他好似并没有消灭心中的疲倦。他找了个借口把阿黛尔支了出去,然后才幽幽地对坐在一旁的赛拉诺说:“皇帝叫我明天带你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