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容(2/2)
“杀,了,我。”
律玦一惊,却也能够理解。
——如今这副模样,活着只剩痛苦。
即便他能顺利带此人回到渔村又如何,他失去了舌头、失去了双腿、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不知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多久,没有希望、没有自我。
如此想来,失去生命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释怀。
“你想好了吗?”
律玦盯着他的眼睛,最后确认道。
他丝毫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然后如释重负。
“我会帮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话毕,律玦凝神于灵佩之上,唤出其玉箫放置嘴边,吹奏出轻悠而舒缓的曲调,但每一个音节都蒙上了无以言表的哀伤。
在他最后的梦里,律玦看到了他的遗愿。
而少煊也是借由这玉箫声判断出了律玦的位置,心下一边气他居然这么大意吹响玉箫,触碰到敌方的警戒,一边又担忧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情况。
这样想着,便一路披荆斩棘,加快了脚步。
“阿玦!”
少煊从牢房外探出身来,见律玦正半跪在地上,为自己这一曲收尾,她见律玦将玉箫移开了嘴边,才再次开口道。
“出什么事了?”
“我遇上了一位垂死的姜氏后人,正为他完成遗愿。”
律玦大手一挥,他便化为一缕青烟,无所踪迹。
“此时大概已去忧水处寻轮回。”
“你为他绘了场梦?”
少煊一把抓住律玦,拽着他往门外走,毕竟现在情况紧急,并不是慢条斯理讲故事的时候。
“他是姜姑娘的哥哥。”
律玦淡淡开口,反握住少煊的手。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说话间,一大波方家将已经涌了上来,想必是东方品月他们已经探知了个大概,打算脱身而将矛盾引向了牢房。
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只是律玦因为处理姜氏后人的事情而延误了离开的时机,此时他与少煊正被方家将团团包围。
两人默契十足,边阻击倾覆而来的方家将,边向后山处突围,一人持鞭,一人持剑,时而远攻,时而近搏,二人相背而立,一致对外。
“战神和那位公子情况如何了?”
晴山拉着东方品月上了船,东方既白随之,此时按照计划,少煊应该已经唤来太阳神鸟同律玦一起撤退了,可晴山守在这里许久,迟迟未见太阳神鸟的踪迹。
正在众人担忧之时,远方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太阳神鸟发着怒火直冲而来。
*
方沁檀骑着马奔驰在汝川大道上,毫不顾忌往来的人流车马,而方潜紧随其后,深感大小姐的怒火。
“你来得太慢了!”
方沁檀在前方怒斥方潜,他听在耳朵里,不敢回一句嘴火上浇油。
港口近在眼前,方沁檀却毫无勒马的意思,方潜不禁喊了一声:“大小姐!”
谁知方沁檀游刃有余地驯着马儿,在港口边缘拐了个弯,稳稳停在了那里,干净利索地下马,景致冲向刚刚下马还没站稳的方潜。
“你不好奇我们家老头单独留我和那土包子说了什么吗?”
方沁檀一把拽过方潜的衣领,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丝毫不给方潜说话的机会。
“他在撮合我们的婚事。”
方潜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何种姿态。
“方潜,别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
方沁檀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一下一下地戳在方潜地胸口。
“你若再不向我家提亲,当心我改变主意,不愿嫁你了。”
说罢,便挑了挑下巴,一把松了方潜的衣领,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待方沁檀赶回云溪谷时,少煊等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而剩下的,只有被迅猛的火势烧焦的几处残渣、天牢里消失的犯人,还有方沁檀被翻乱的房间,她甚至愤怒到差点把莫名其妙发布急令喊自己回汝川的老爹都归为他们之中的同伙。
整座云溪谷内内外外,谁都知晓自己被姜氏后人摆了一道儿,又不敢比大小姐怒气更盛,全压着一股火和对大小姐的敬怕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向方潜偷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大显神通将大小姐哄好,重振旗鼓,带领方家将夺回主动权和面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方潜才刚刚因为自己的过于循规蹈矩,而伤了大小姐的心。
“大小姐……”
方潜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微微打开一个缝隙,将声音清楚地传了进去。
“有重要发现就说,没有就滚远点,我需要安静。”
方沁檀已经换下了精致的裙装,面容上的脂粉也清了去,整个人有些疲惫地坐在茶桌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把玩着茶杯,半合着眼睛,若有所思。
“请画师按照守卫的描述画出了人像,四人之中,其中两人乔装成你我的模样,的确不易分辨,船夫大概是渔村东方家的小孩,样子并不熟悉,而那个被压去天牢的人,就是当年放火烧了方家船库的毛头小子……”
话音刚落,门便在方潜面前吱呦一声打开,方沁檀还未探出头来,就一把将方潜手中的画纸拽了过来,视线死死地盯着最上面那张——是律玦的脸。
“这小子什么来路?”
方沁檀沉声问道,声音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有些粘腻。
“怎么跟姜氏的人又有牵扯?”
方潜脸色凝重,如实道:“奇怪之处便在于,他的背景,无从得知。”
方沁檀闻言擡起头看他,她不相信有什么人的底细是方潜探查不出来的,可他对自己从来推心置腹、知无不言,这次也不会例外。
“怎么会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一样,但凡有生活的痕迹,就躲不过你的眼睛。”
方沁檀一张一张看过那几张画纸。
“他当年烧了我们家新建造出的船舸,为的是替被我当街绑走的兄弟出气,那当时他的那位漂亮哥哥现在何处?”
方沁檀指的便是当年女扮男装上街的少煊。
方潜的眸子暗了下来,他按住方沁檀的手,翻开了下一页画纸,一个美貌的女子映入眼帘,而她的五官神态,颇像一位他们熟悉的故人。
方沁檀盯着那张画纸愣了许久,待缓过神来时,还是不可思议地望向方潜,他点了点头,给了方沁檀一个肯定的答案。
“竟是位漂亮姐姐吗……”
方沁檀喃喃地自言自语,忍不住又对上画纸上的少煊看了几眼,这不过是画师照着方家将的描述粗糙勾勒了几笔,其神韵便已是足够吸引人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如此,我倒不觉得那披船舸被烧得心疼了。”
方沁檀不由勾了勾嘴角,又擡起头看着方潜道。
“所以,定是漂亮姐姐和那个毛头小子为云溪谷而来,结识了渔村里潜伏的姜氏后人,受他们的言语蛊惑,同情心泛滥,才给我杀了这么个措手不及,对吗?”
“可以这样猜测,否则我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有什么联系。”
方潜将方沁檀递回来的画纸收好。
“其余的便都是东方家和姜氏的熟面孔,所以——有能力破梦屏的,只可能是这两个外人。”
“按照我们家老头儿的说法,这梦屏非常人不可破,是他那位忘年交的棋友云绘宗游宗主所设,让我不必放那么多心思守卫云溪谷,这才过了多久就被打了脸……”
“你说,这么个厉害的法术,怎会被他们轻易t化解?”
方沁檀倚在门框上,环着手臂思考着,一副认真的模样,极为动人,丝毫没注意到方潜望着她入了神。
“绘梦之术乃仙法,若非云绘宗弟子,唯有——那位销声匿迹的,这世间最后一位神明。”
*
少煊一行人顺利回到渔村,路上先简单为东方碧落包扎了下,以防伤口感染恶化,又大致地将各自所得互通一二。
“方家的兵力比上次更盛一倍,在这几个点都有强兵巡查。”
东方碧落拉起自己的衣摆,用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再其上开始画云溪谷内的地形图。
“这里有岗哨,每半个时辰轮一次岗,每岗三到五人,每轮换一到二人。”
“他们方家守着这云溪谷究竟有何居心?莫非只是碍着祖辈的面子,成心给姜氏血脉添堵吗?”
律玦擡眼一一扫过众人神情,云淡风轻道。
“我见那云溪谷倒不如你们口中那般美若仙境,却是比中都的城市都更冰冷些。”
东方家的人都默不作声,其实他们对云溪谷并没有多大的眷恋和感情,只是依着祖辈的训导,姜氏被方家世代欺压、驱逐,天理难容。
他们虽只是渔村小卒,但颇有一颗向善之心,立誓要为所救的姜氏后人洗清冤屈、重归家园。
——如此夙愿绵延了一代又一代,甚至连姜氏子孙的期望都越发黯淡,全凭着血脉之中总有一位主心骨凝聚他们的同根同感。
“云溪谷如此模样都是方家害的,他们将云溪谷据为己有,当作垃圾场和排料地,毫不顾忌这片土地的承受能力,他们死守此处,无非是想继续榨取其中的剩余价值,再将自己的恶行完全封闭于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至于被公之于众,遭世人唾弃,拼命维护那张阴险狡诈的虚伪脸皮。”
姜且愤恨地将方家骂了一通。
“云溪谷病了,我必须救它。”
姜且说的是“我”,并非“我们”。
没人比她更清楚,时间的消磨和历代的更替迟早会将这份仇恨和凝聚力消耗殆尽,人活一世,只念当下,追求平和,也无可厚非,只是她无法原谅自己忘记历史的毒打和家族的耻辱,心安理得地虚度此生。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要为云溪谷的康复而全力以赴。
“可我听说,你根本就没在云溪谷成长过,再者,即便云溪谷世代居住姜氏后人,也不能保证它辉煌常在吧……环境是会随着人的欲望改变和发展的,欲望恰到好处,便是对世间的造福,只是一旦走向贪婪的极端,才将变作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
律玦漫不经意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听在姜且的耳朵里却是带着刺的针对和偏袒。
“没有家的人永远都体会不到血脉相连的归属感。”
姜且冷冷地望着律玦,四目相对,寒气逼人。
“姜姑娘讲话莫要太伤人了。”
少煊见状忍不住开口,神情严肃。
“阿玦的家人就在这里,我就是他的归属,还请姜姑娘别被仇恨蒙了眼,又盲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