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日:长冬永逝(四)(2/2)
“你也体会过执念不被理解的感觉吧?”临岚蹲下身来,平视碧寒道,“师父知道了我的执念后,不是劝解,就是阻止。而他越是不理解,我也越是放不下这份执念——因为我深信,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
碧寒依旧蹙着眉,却已不再困惑。
“月琢与旁人不同……他看出了我的坚持,却未对此妄加评判,而是默默地陪着我,直到我看清自己执念的根源……这一路与他同行,我由衷地感到轻松和安定。”
临岚笑着说罢,银剑一挑,解除了捆缚碧寒的灵索,“你问也问了,我答也答了。该去为我做几件事略作补偿了吧?”
“……你说。”碧寒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撑着榻沿徐徐站起。
“我要你帮我找来剪刀、镊子、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桑皮线……若有麻沸散或冰块更好,没有也没关系。”
碧寒不情不愿地道:“你要给他治伤?剪刀和镊子还好说,其他几样……大半夜的我上哪儿找去?”
临岚轻声冷笑:“这我不管。僭灵城是你的地盘,或偷或借……你自去想办法,与我无关。天亮后,再一一还回去即可。”
“姐姐,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坏了……”碧寒恨恨地剜了榻上男子一记眼刀,暗自嘀咕,“真是近墨者黑!”
临岚一手掌灯、一手执剑,如同权衡生杀的女神,威胁似的看向少年:“还不快去?”
碧寒拔步而走,一晃没了影踪。
黑暗中,他兀自行走,不分昼夜。
风声在头顶屏息,泉流在脚下凝止,唯剩无边无垠的荒凉与虚空。
月琢数着自己的心跳踽踽独行,约莫过了一刻钟时间,暗彻天地的黑幕里忽有一盏明灯亮起,幽幽然为他指路。
他迟疑了一瞬,便即加快步伐,毅然行去。
“……你是?”
明灯暗影下,黑袍玄冠的怪人伏案疾书,不时翻动手边累起的一本本账册,稍作核对。月琢出声相询,他头也不擡,笔也不停,好似公务繁忙,无暇他顾。
“哟,神族的小孔雀来了?”黑袍怪人探手去拿账册的间隙,飞速擡眼掠过月琢,一本正经地取笑,“不认得我么?倒也正常,但我这账上的许多亡灵,都是你亲手送来往生的。你若真见了我,距离死期也不远了。”
言罢,忽地想到月琢已在此处,他又笑着摇了摇头,补充道:“现在不是你该来的时候,快回去吧。”
月琢灵光一闪,问道:“转轮王?”随之向他行了一礼,自来熟地坐下,小声纠正,“我不是孔雀。”
转轮王笑睨了一眼,没有管他。
“先前……你是不是起卦问过我一个人类女孩的去向?”转轮王写着写着,笔尖一顿,“当时我好像给了你一些线索,如今你找到她了吗?”
月琢正自出神,听到此话,猛一擡头,目色哀悯,“找到了。但是余生漫长,我却不能……”
“有何不能?我最看不惯你们神族这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性子。”转轮王冷哼了一声,继续写他的生死账,“未曾争取便言放弃,未及最终便自消沉,无怪乎你茍活了千年,仍是一无所有。”
“你说得是……”月琢低眉苦笑,不作辩解。
昏黄灯影里,案上账簿堆叠如山,砚中红墨干了又干,无不透露着转轮王的忙碌。或许正是阅遍了幽明永隔的遗憾,他才会鼓励月琢卸下心头的重担,轻身前行、不悔不怨。
月琢眸光流转,不经意落到了一本摊开的账簿上。
“鹄族第八代族长苍琰,卒于极地冰暴,终年九百八十四岁。”
“鹄族白凤一脉白榆,卒于极地冰暴,终年五百七十二岁。”
“鹄族青鸾一脉青棂,卒于扶源地火,终年五百五十六岁。”
“鹄族……”
月琢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心尖一阵剧痛,不得不闭目抚胸,平稳乱气。
转轮王却似慢了一拍,才发现账上内容被他看去,不慌不忙地用笔端挑起扉页,草草合上了那本账簿,“我司机密,不得外传——看了也给我赶紧忘掉。”
一股电流倏而穿过月琢的太阳xue,直入脑海,刺激得他头晕目眩,几近昏厥。他顶着目眦欲裂的疼痛,思绪飞转,咬牙道:“怎么……怎么没有暮汐和苏湲?他们明明也……我还寻到了苏湲的转世……”
转轮王搁笔瞧着月琢,好整以暇地笑道:“你寻到的不是苏家小姐的转世么?”
“什么意思……”月琢拧眉自忖,立时醒悟,“她……那个可以御火的锦鲤妖,没死?”
转轮王不置可否,重又落笔疾书。
“两百年前,你用你的眼睛来跟我交换,祈盼苏湲来世安宁,我并不肯收,但也不便告知你真相。”转轮王心沉若水,悠悠说道,“不过木已成舟,你身边又有一位心系于你的神医,想必不用我帮你恢复视力了吧?”
月琢还想再问几句,怎料暗境里狂风突起,迷雾翻涌,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出了无际黑暗。
“回去吧……但愿下次见面时,我早已忘了你的长相。”
渺远的声音倏忽而散,消泯的意识,也终将游离黄泉,破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