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前尘惊梦（二）（2/2）

月琢同样一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如烟似雨的绵绵回忆，随他沾着露气的眸光一般，渐渐变得温润模糊，纷至沓来……

那一年，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湲。

月琢深深记得，女孩约莫是人类小孩八九岁的模样，幼小的身躯被浓烈的血腥气浸透，一身褴褛衣物也经烈火摧残，又在沉腐的池塘里久泡发烂，最后零零落落，只剩些许破布条勉强遮住那虚弱不堪的躯体……总之，是个形容枯槁、半死不活地挂在族长苍琰的结实臂弯里的，可怜的小生命。

那时她还不叫苏湲。族长只说，她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找到她是在一条寂静得让人感受不到水流的苍白小溪边，为方便族人记住，所以取名“苏湲”。

至于她为何会落得这副惨状、又为何独自流离在外被人捡到，苍琰也无法说清。她就像他无心捎走的活物，此刻却要被转交给适合收养的人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月琢初见女孩时，愣了一瞬，眼中满是不解，“你喊我出来，就为了她？”

不难想象，他便是当年族长选中之人。

一向清高自持的男子，刚才还在鹄族族民为他这位巫师专门建造的一间静室——“忘尘居”里筹划迁徙后重建家园的具体事宜，怎料却被匆匆唤去莲湖与远游而归的族长相见，顺带见了一个魂不附体、满身血污的人类女孩。深感莫名之余，他的态度不免有些冷淡。

“不错，是我捡的。你要看看么？”苍琰的声音温和厚重，如长风拨动古弦，穿透了竹林，遥遥送至月琢耳中。

月琢行至湖畔，紫衣淡漠，身姿挺拔。一阵熏风拂过，莲湖上方云集的水汽也随朱衣男子的转身迎面扑来。

苍琰原是试问的口气，但月琢走近了些，却见那张写满深沉阅历的脸上，忽而浮现出几分戏谑，令人心生异样。

“不，还就送你好了。”

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的族长，在他面前却惯会讲些作弄人的话——月琢对此早有心理预设，但还是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什么……让我养孩子？”月琢微抿的薄唇间毫不客气地迸出一句，“你怕不是有病！”

苍琰猜到他不会轻易答应，便将目光转向浩渺莲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好吧，我忘了你还没寻过伴侣，这要是突然多了个孩子，委实名不正言不顺。那便不强求你了——”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月琢一听到此，狠狠翻了个白眼，语气抗拒道：“你不是声称很了解我么？我习惯独身，没有需求就没有责任，这样很好。”

“唉……那就是她的不幸了。”苍琰凝目眺望莲湖，装模作样地感叹，“要不是我一个人教养暮汐已经自顾不暇，怎舍得让她再度零落人世？只苦了小湲……多么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就像这湖中白莲，好不容易破土而出，却又要回到从前那样暗不见底的深潭里去吗？”

月琢眸光沉静，停在湖面。

那一丛丛花叶相生相连的幽美景象，便如这青山碧林间一笔轻巧的点缀，将盛夏时节积压在人心头的炎热一一匀散。偶有蜻蜓之类的小生灵飞过，也能代替微风拨起层层绿漪，晕开一片自然的叹息，十分应景。

“……你差不多得了。”

一番苦情之言让月琢不忍卒听。苍琰见状，适时收了话头，扬起一个狡黠的笑：“怎么？”

“我养，我养！总行了吧？你这人真烦，明明是自己揽下的事，转头就会丢给我……”

无奈之下的妥协，也不知是看在他与苍琰相交多年的情分上，还是因为他对那个年幼却经历惨痛的女孩真的产生了怜悯之意。总之，月琢答应了下来，并以师徒的身份对外宣称，暂为监护。他也未曾想到，小小的苏湲，竟成了第一个与他朝夕相伴的女子。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不会错看你的，阿琢。”

苍琰总喜欢在某件事上说赢月琢后，顺带叫一声他的小名。每当这时，一贯不茍言笑的月琢亦会如他所愿，露出难得一见的可爱表情，对他咬牙切齿道：“……无耻之徒。”

话说回来，他们不辞辛苦、迁来定居的这片地域，单从外观景致来看，倒与那洛永离所创的僭灵城有异曲同工之处。

此处名唤“扶源”，是月琢推算出的一大宜修圣地。居群山而隐群山，处江湖而远江湖，方圆百里皆无人烟，料想乃是世外之境，因而孕育着淡泊中庸的精纯灵力。其间日升月落，虽与人世无异，但一年四季只如春夏，气候湿润，暖煦宜人，故有清雅白莲满塘盛放，不分年月。

得知有此圣地后，鹄族举族欢庆，更是日夜兼程而来，迫不及待想在此地生根，从此绝尘独立，不管外界沧海桑田，只愿醉心修炼、与世无争。

一年复一年。

鹄族在此居住的时日越长，最初的喜悦也将褪尽。扶源，这处未免过于荒僻的地段上，何以竟存在如此清秀雅致的景色，曾几度让月琢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