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冥凤舞（三）（2/2）
“是啊，确实还会再见……难料的是重逢之时，她已抛尽前尘、忘却诸事，可会原谅我当初决绝相待？这也相当难说了。”
月琢长叹一声，想起些许过往，越说越觉得苦涩，最后竟还笑了出来，这却让人参不透他那段豁达之语背后，是否藏有一丝不足为道的失落与凄凉。
少女与他似是而非地谈了几句。临岚候立在旁，虽有听不懂之处，也将二人的真情实感看在眼里，不由替他心怜、为他慨然。
“灯灵姑娘可是能透过人心映射，洞悉古人生平与其魂魄之去向？那……是否也能知晓，那些没有去往冥界的生魂，将于人界何处停转？”
缃儿在这问芳亭守了多年，遇到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人，却从未听过像她这般出乎意料的问法。缃儿不禁回过头来，端详着这位心如明镜的女子，慧黠的眸中不止露出了惊讶，更有几分真切的钦佩。
“嗯……算你说对了。我确乎知道一些关于魂魄生灭之事。”
缃儿低下螓首，闭起睡莲般幽美的双目，顷刻又缓缓张开，字斟句酌道：
“长明灯，原是用于供佛或敬神，而我勉强沾了些神佛的灵气，便能望穿前人今世，也算通晓了他们的魂魄轮转之法。
“我虽非死物，却也羡慕人类过世后，魂魄可以获得无所依凭的自由，遂决心刻苦修炼、化出灯灵，借月圆之夜万物灵力最盛之时，依附于花灯上，以此逃离这永生孤寂的命运。
“可灵体终归只是灵体，不能自生魂魄——因为我们本身就与魂魄类同。只因各人灵力的强弱不同，显出表象的虚实程度也不尽相类……”
缃儿说到此处，无意朝临岚看去，就像捕获了之前并未注意到的重要讯息一般，不掩惊讶道：“但姑娘你……”
“她和你一样，也是灵体。”月琢淡淡地接道，虽不刻意，却气势凛然，显然是要阻止她的未尽之言。
缃儿见他若此，便知趣地颔首，话锋一转道：“你方才问，那许多并未耗尽阳寿的魂魄将在人间何处停留么？我想，它们也应找到一个阴阳相对平衡之地，既有象征人界的生机，又有契合冥界的幽灵，才可保全自身，不因过度折损魂力而徒然飞散……”
“阴阳制衡吗……”
临岚托腮细想了一会，渐渐领悟：“如若尽是阳气或者阴气，令人之生魂陷入一方极境，其生命力难免会在强行对抗外界的过程中过早消亡。以前师父总教我善用水灵，实是希望我学会将凤凰树天生的炎气加以克制，以免走火入魔啊……”
水生木，木生火，水又克火，由此便形成一个循环。临岚本身的木灵之力已是足够强盛，若再无水灵相互制约，任由体内灼气日益横生，是否终有一日会将异己之魂焚烧殆尽，也未可知。
想明白这些原理后，临岚冲她眨了眨眼道：“多谢灯灵姑娘提点。”
“谢什么？你叫我‘缃儿’就好了，别一口一个‘灯灵姑娘’，听上去奇怪得很！”
缃儿一边说着，一边玩起束腰的粉花细带，神色俏皮灵动。但不过少顷，她的双眸中又积起一层淡薄的哀怨。
“唉……我今天和你讲得太多啦。主人他，又该责怪我了……”
“你是说洛永离？”本自神游的月琢突然回神道，英俊的面孔转向她，幽幽发问，“他那样的人，你却好像很喜欢？”
“怎么会！我只是觉着，他有时候做事，挺叫人费解的……”女儿家的心事一旦被旁人说中，难免都会有点心虚了。
但月琢还是不依不饶道：“那你还一心一意地帮他？”
“我没有……”而今化成苏湲模样的灯灵，似乎连性子也有些微妙的改变，活像个害怕被严父训导的小女儿，在月琢面前诚惶诚恐，怯怯道，“你刚刚不是说了，我喜欢他嘛……”
临岚这时夹在二人中间，顾盼左右，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只能无奈地笑。
“那好，你现在听我说。”月琢突然正色道，“你的主人，洛永离，或许在做一些违背常理之事。这事可大可小，虽仅与一人相关，但却牵系着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你就从未想过，他能把你留在他一手创建的僭灵城内，也可能仅是为了利用你长明灯不死不灭的火灵？”
“这……我当然想过。”
月琢说的“一人”与“无辜者的性命”，缃儿都清楚得很。即使是她最不愿去想的事，终究免不了被外人提及。此时的她，已像一只生病将死的小兔，颜色恹恹，再没了原先的活泼气息。
“但，那又怎样呢？我帮他，是因为我想帮他——而且他所做的事，也不全是坏的呀！”
缃儿蓦然擡眸，看向他们两个。恍惚间，千万幅光影图景轮换着划过视野，像是贯穿世纪的时空之箭，带她快速领略过眼前二人的旧事。转瞬后，她那洞见古今的心灵之瞳，便从混沌变为开明。
“像你，纠结于苏湲之死，诅咒自己双目失明，可她前世所经之苦，根本与你无关吧？还有你，不也为了还你师父一命，不顾陆无鉴所说是否为骗局，就不远千里地跑到这来了吗？永离他，为何不能有自己的执念和苦衷，又为何不能替自己创造新的希望了呢……”
缃儿说到动情之处，不觉眼泪如珠，扑簌簌坠下，把她清秀的脸庞衬得有若娇花溅露，惹人疼惜。那颗小巧的泪痣便如花鸟图中的神来之笔，缀于涓涓泪痕之畔，更显得她清柔妩媚，难以言说。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月琢静静说道。
他本意只想开导少女，让她看清自己的本心，双方也就各退一步，算是她为他们解救僭灵城百姓的间接助力。可没曾想，这些年来，长明灯灵已对洛永离暗生情意，远非他预判的那么简单又容易割舍。事情进展到这，未免不好收场了。
“缃儿……”临岚见他们聊得尴尬，忍不住出声唤道。
“好了，你们别一唱一和地为难我了……”缃儿敛起衣袖，拭去眼角珠泪，努力展开一个甜美而略带苦涩的笑，“你们尽管去做吧，必要时我会酌情相助。永离是对是错，我又何尝不心知肚明？”
待两人离去，“苏湲”那一抹淡红的纤影，亦如天外绯霞映入人心的温暖亮光，随缃儿混进缥缈尘云而逐渐淡去，再无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