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2/2)
果然有大动作等着她呢。
这是个……什么妖?
越来越近,这个“人”,与他头顶的东西并非连体的,那是一把活的伞,正在吞吃一个人。
等完全看清,那人也被伞啃得差不多了,独剩两只脚在素白的伞边沿下晃来荡去,边沿上端的伞面被血浸透,高低起伏地波动起来,似在吞咽。
昭歌匪夷所思,提剑攻过去,那伞骤然张开,冲她吐出大堆秽物,她闪身避过,见它吐出的是滩血肉混杂的碎骨。
吃完了人,伞妖化作一个女子,身着红白混乱晕染的衣袍,满脸暗红的纹路如蛇在肌肤下爬游,她的眼神像兽,无情无欲,唯有对人肉强烈的渴望。
这样实打实对上一个食人的孽妖,昭歌蹊跷这妖怎会无端出现在这的?
松陵防守森严,那只能是,在罗刹鸟乱城期间,有人故意投放了这个妖,意在杀她。
想明这点后,她没给那女妖反应的时间,甩出缚妖铃,铃声一响,伞妖浑身妖力腾动,绯红滴血的眸子恶狠狠扫向她,飞身扑起,探长的双手抓过来,她翻身闪避,过招时,数次与其正面相对,这女妖都表现的杀意腾腾,眼里看不到半点情绪,她只好放弃了。
又一掌击打她面门,她提剑自伞妖掌心穿过,抄起铃铛捆住她,甩出几张灵符临时画了道缚妖阵法。
漫天灵流自上而下压制住妖气,伞妖被困,撕扯一番,暂且停了手,在阵中来回挣扎。
昭歌走到阵法前,平视她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手臂上刻有名字,方才吃掉的那个人,是你主人吗?”
伞妖瞪着她,启开染血的唇齿放声冲她咆哮。
昭歌怏怏退了退,此妖神志尽失,根本问不出什么了,她还在怀疑,这是否又是一个被樊家秘器操纵的善妖,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拔剑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樊见山站在不远处,望见她,神色有一瞬的放松。
他在这里,她不觉意外,只奇怪他会莫名其妙在她面前现身——他若是来看这伞妖杀她的话,不应该待在暗处旁观的吗?
除非,他想亲自动手。
昭歌往四周扫了扫,总觉有不怀好意的视线在窥视,睨着樊见山不说话。
樊见山目光在她脖子处滞了滞,瞧着阵里那发狂的伞妖道:“这妖从何而来?”
装模作样。她道:“你应该比我清楚。”
樊见山被她一句话弄得窝火,他跑了这么远,避开所有人来看她,她以为是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
昭歌冷嘲道:“可以回去问问令尊,做都做了,有什么好掩饰的,你们不是想杀我吗,动手吧。”
樊见山道:“你觉得我是来杀你的?”
昭歌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昨夜罗刹鸟为何进城?暗影的人攻上翻云岭又是谁人所为!樊见山,我突然有点后悔屡次对你容忍了,你们眼里从来看不到任何人,那些丫鬟,松陵满城百姓,落在樊家手里全是蝼蚁,若能重来,我应该会在昨夜之前便与你们鱼死网破!”
樊见山持剑指向她:“你再说一次!”
她反手一掌击落他的剑。面对她的怒视,樊见山道:“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从未想过害你。”
昭歌道:“你没有?对,都是你爹做的,你只是在旁观望,纵容一切发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这种行径,与你那自私冷血的父亲,没什么分别。”
樊见山被戳到了痛处,又想起那夜雪夜对他说的话。
他不知他是从何处发觉的。
当年,樊渊谋害陆家人时,他年纪尚小,可樊渊也确实让他参与了,全程,他都是清楚的。
樊渊说,他要用陆家的灭亡,教会他,何为挡我者死。
后来,他随樊渊上门祭奠,在陆家灵堂内,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几排棺材时,心中并没什么感觉,只信奉樊渊的话,信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陆家人就是该死,谁让他们总做出头鸟,阻了樊家的路,直到如今,才有了一星悔意。
可惜,他悔得太晚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件事,终究成了他与她终身的隔阂。
两人对峙间,唐绍匆匆出现,惊诧唤道:“昭歌!”
昭歌转头看到他:“舅舅?你怎么来了?”
这边有樊见山在,还封着个暴怒的伞妖,危险重重,她急道:“别过来舅舅!你快走!”
唐绍却违了她的愿,几步闯过来挡在她面前:“又是你!”
因着先前樊家的行径,他也认得樊见山:“你还想来害她!”
樊见山不屑道:“滚开。”
昭歌道:“舅舅,你别管,这是我同樊家的恩怨。”
唐绍没动,瞪着樊见山道:“当初你那个爹在我妹夫一家的丧礼上假惺惺装好人,可我知道,陆家遭遇的意外你们脱不了干系!”
“叮……”
争吵声里,铃铛叮铃落地,昭歌与樊见山同时捕捉到这微弱的声响,扭头望去,被捆得好好的伞妖,居然挣断了缚妖铃,随着身上红线瞬间脱落,她周身妖力强了数倍,法阵霎时被破,森寒的妖风在地上盘旋,卷起尘沙,樊见山才定睛,便见那伞妖的两只手爪,如探长的巨蟒朝他窜来。
黑蒙蒙的妖气盘旋在她十指间,蕴含了电闪雷鸣之势,场面太骇人,樊见山惊悚,下意识闭眼后退,随手拉过什么一挡。
这一瞬,昭歌的思绪也在飘移:为什么?这妖孽缘何突然发狂,能绷断缚妖铃?四周还有什么人在!
爪子抓进肉里的动静,惊醒了他们。
樊见山耳边传来一声闷哼,旋即是昭歌撕心裂肺的惊呼:“舅舅!”
他睁开眼,见自己慌乱中扯过来挡在身前的,是唐绍。
伞妖的爪子抓穿了唐绍的脖颈,冷风一吹,他溢出的血水雾一样散漫开来。
樊见山愣住了,急忙松手,唐绍的身躯轰然砸落,昭歌一剑斩断那伞妖手爪,扑过来扶住唐绍:“舅舅?舅舅!”
被活生生穿了脖子,得多疼啊,她崩溃道:“舅舅……”
泪水模糊了视线,唐绍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么永久地闭上了眼,手抓住她,至死也没松开。
心疼得太厉害,昭歌忘记自己是如何起身的,顾不上那伞妖在何处,她捡起地上的斩妖剑抵在樊见山心口,声嘶力竭:“我杀了你!!!”
樊见山处在极大的震撼里,失神辩解道:“我,并非故意……”
昭歌从未这么恨他过,一咬牙,剑尖没入三分。
痛感让樊见山皱了眉:“昭歌……”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道旁昏沉的竹林内,王九阳撩开面前梢叶,密切注视着街上的两人。
见他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他心跳狂乱,忍不住呐喊陆昭歌快些动手。
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杀掉樊见山,来日,我杀了樊渊,那我们……是否也算为你们一家报仇了?
王九阳想起多年前,一场洪水毁了他的故乡,他在流民堆里混了半年,后来,弹尽粮绝,那群饿红了眼的难民将瘦弱的他绑了起来,想拿去煮了吃,他拼死反抗,被拖走时,偶然路过的陆靖原出手救下了他,带着他死里逃生后,陆靖原看了他会儿,对他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那是他一生中,听过最难忘最让人安心的话。
无论陆家其他人怎样,陆靖原的仇,他得向樊渊报了。
那边,樊见山还在朝昭歌解释什么,全然没发觉,背后的伞妖在无声逼近,王九阳面上浮现癫狂的笑。
“我从没想过害你,我……”
话没说完,腥热的血溅了昭歌一脸。
她僵直了身躯,目光从樊见山呆滞含泪的眼里,缓缓下滑。
伞妖那长蟒似的手爪,不知何时伸了过来,从后豁开了他的腹部,尖利的指甲透着猩红的亮,妖气在腹腔内游走,昭歌迟缓收回斩妖剑,呆呆望着樊见山颓然跌倒。
她脑中一片空白,擡手,剑尖挑刺过去,暂且逼退了伞妖。
樊见山倒在血泊里看着她,眼里满是不甘。
她什么话也没说,站在原地,擡头防备那蠢蠢欲动的伞妖再来偷袭,他只能看见她下颌处的血,点点滴滴砸落,混杂了零星的泪珠。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最终记起的,是七岁那年的元宵灯会,他在街上遇到了他们一家人,她被陆靖原牵着,一蹦一跳从他身旁路过,笑得很美,胜过那晚满街璀璨艳丽的花灯。
那时他就在想,怎会有人的笑这般好看呢。
“昭歌……”
闻听他凄然的呼喊,她在对抗伞妖的间隙,寻机会停驻在他面前,低头看了他一眼,她擦去脸上的血迹,皱着眉道:“我们一家人的死,是不是你们樊家干的?我想听你句实话。”
樊见山释怀地笑了。
他对她,确实没机会了,从来就没有。
明知如此。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见他眼帘合闭,昭歌谨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气息断了那刻,她说不上心里复杂的感受都来自何处。
樊见山死了,她该觉得解气的吧?秦洄的命,她舅舅的命,算是借那伞妖的手,当场讨回来了。
可是,心里依然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