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鱼隐刀(上)(2/2)
琉璃灯罩外,一只花白飞蛾盘旋往复,如同绕树三匝而无枝可依的雀鸟。
月白风清,帘幕微动。
无情一跃而起,六面令牌凌空飞舞,只听得金石相击一声铿然,凌厉掌风将书案地板都劈成两半,只剩漫天碎纸残卷翩翩。
来者蒙头遮面,修身的夜行衣下只露出一双猩红血眸。
“不知贵客深夜造访,有失远迎。”无情颔首致意,眼底倦意上涌,以袖掩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点没有和对方兵戈相见的兴趣。
——能避开三判官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判宗宗宫刺杀于他,除了阴霾山谷的残党之外不作他想,然而身形面貌却与那些分道扬镳的熟人对不上号,反倒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幻夜夫人比起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怎会做无谓的事。如此节外生枝的只会是那只猫,他又何必以大欺小,同后辈计较。
判宗宗主旁若无人地从储物格里取了全套茶具、外加一个精雕细琢、价值不菲的酒壶,兀自坐下,煮酒烹茶。
来人哪受过这等轻侮?数道烈焰将空气烧成翻涌的热浪,如魔爪鬼手般扑压而下,誓要将那背信弃义的叛徒焚成劫灰。
无情纹丝不动,自有铁索冲天而起,横飞鞭挞,将烈火绞碎。
明枪暗箭被悉数当下,奔流狂风也无功而返,“刺客”越发怒不可遏,红眸暴突、血丝密布,然而大哭大闹毫无用处——对她温言软语、言听计从的混沌之主魂归黄泉,再没有第二只猫会无底线地纵容她的无理取闹。
隔着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莫大的挫败感让她恶向胆边生。雕梁画栋的宗主大殿在对方不计代价的攻击中摇摇欲坠,而判官令展开天罗地网,将一片狼藉的宫宇安然撑起。
一声喟然低叹,道破来人身份:“欢欢,能饮一杯无?”
如纱似雾的月光从破破烂烂的屋顶上漏下来,仿佛千万根银柱擎天。大厦将倾之下,无情镇定自若地举杯相邀,而刑天则揉着惺忪睡眼,爬上爬下修修补补。
片刻之前还在针锋相对的两只猫,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坐而论道。
酒与茶相撞,杯沿齐平。
论辈分论地位论实力,欢欢都没资格和无情平起平坐。
——但那是一张判大人无法拒绝的脸:银发泼洒、血眸睥睨、英姿勃发。
尽管对方身上笼着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骄躁,但一个似是而非的身影,足以将他扯入过往的泥沼。
击鼓鸣冤、升堂断案,妻儿老母大义灭亲,声泪俱下地向堂上判官举报暴起杀人的至亲,一字字一句句将嫌疑猫推向死地。
罄竹难书的罪责下,青天老爷却迟迟不肯掷下死签,而是不厌其烦地分堂提审,反反复复去听他们逐渐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供词,再从中归纳蛛丝马迹,派遣白衣判官将真正的罪猫缉拿归案。
家财万贯的老猫在堂下高声喊冤,却见刑天睁着铜铃大眼将物证一字排开,而判宗宗主则如有神助般将犯案过程娓娓道来,重金聘请的证人也见风使舵接连翻供,终是尘埃落定、哑口无言。
死里逃生的嫌疑猫痛哭流涕,堂下跪倒的老幼妇孺神色各异。
“宰白鸭……这等技俩也想瞒天过海,当本官有眼无珠不成?退堂。”
杀威棒敲着铁证如山,惊堂木拍下生杀进退,穷凶极恶的罪猫被紫衣女判拽下堂去,狗头铡高高举起,头颅落地,满地鲜血尚未冲洗,便被踩上一个深邃的脚印。
“黯大人风霜远路,蓬荜生辉。”黑猫施施然起身行礼,幽绿身影如青松挺立。
混沌之主听惯了他有口无心的阿谀奉承,不以为意,在公案后随意坐下,扫视着堂下战战惶惶却令行禁止的判宗弟子,漫不经心地翻看卷牍。
无情侍立在侧,眉眼低垂,面如沉水。
“猫历五二八年四月乙亥的那桩案子,你怎么看?”纸页摩擦的颤音温吞轻缓,浑沉喑哑的声线蓦然响起,让黑猫尾巴发炸。
“莫要紧张,我没有冤冤相报的意思,就事论事即可。”
当年的状师衙役皆碎尸万段,天字号监牢也只剩断壁残垣,剥皮囊草的老宗主至今悬在判宗城墙上雨打风吹……黯大人当真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将忿忿不平的腹诽撇到一旁,无情合拢双袖,俯身一拜:“此案于老宗主而言,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其一,人情世故官官相护;其二,不费一兵一卒使录宗自断一臂;其三,巩固世家地位,荫蔽族中子弟。谁曾想……”
您竟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我问的是,你怎么看。”难辨喜怒的话语一字一顿地敲在颈上,周遭忽而暗下来,铺天盖地的紫气从宗宫蒸腾而起,如惊涛骇浪般覆盖整座判宗城。
无情将头顶的森绿官帽扶正,郑重其事地回答:“本官断案,一向秉承‘南山可移,判不可摇’。”
混沌之主博古通今、学富五车,自然不会误读他的言下之意,心底泛起难得一见的愉悦,若有若无,但又清晰可辨。
风和日丽的安宁令邪灵蛇血眸半闭,懒洋洋地打起瞌睡。黯擡头仰望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觉得梁甫与泰山相比不足为道,于是心血来潮地提笔,在对方铺开的米白熟宣上挥毫泼墨,题下入木三分的“正大光明”,馨香的徽墨渗入纤薄纹理,又被蒙在价值连城的紫檀木上,剔去无谓的空白刻成牌匾,挂上不偏不党的正堂——似乎只有这四个字,才与光明磊落的判大人相称。
青袍翠帽的黑猫俯身拜谢,口中感恩戴德,说不尽的赤胆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