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2/2)
台上的黑猫擦了擦唇边溅上的血渍,向大殿前那只行将就木的老猫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眼,然后缓步下台,举手投足间已是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老宗主死命握住那杆巨大的毛笔,支撑着自己愈发软弱无力的身体,费力地呼吸着。他在弟子的搀扶下走上那蜿蜒曲折的宗主大殿,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黯将精疲力尽的欧阳搀起,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欢呼、是对强者的礼赞。
接下来的宗主继任大典顺理成章。
赤袍玉带,大权加身。
黯凝视着身上正红的宗主服,从老宗主手中接过那柄巨大的、通体雪白的毛笔。数百年来,那支笔的笔锋处,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血一般的鲜红。
象征录宗权柄的巨笔离手,老宗主像被抽去了脊骨,又像瞬间衰老了十余岁。
这是他做出的……最无奈却又最正确的选择。
录宗宗主。黯。完完全全出身草野的录宗宗主。
他曾发布任务,并设计各种各样的路障企图让黯错过宗主入围赛,但没用……那只黑猫的足迹几乎遍布了猫土,完成任务只需区区一个“门”字。
他也曾动过栽赃陷害的心思,可那判宗宗主对黯百般上心、千般照顾,到时候寻根究底,他未必能讨得好处。
他倾力栽培的三只出类拔萃、出身世家的弟子,在黯手下却不堪一击。
而擂台上他暗助欧阳一臂之力,那面盾牌几乎是这具半截入土的躯体的全力,但黯依旧击碎了它。之后他们放弃韵力而纯粹用拳脚搏杀,也正是察觉了他的干扰。
——黯和欧阳都对此一言不发,也避免了他晚节不保的窘境。
高耸的山峰上这座巨石堆砌的宗主大殿直刺云中,而老宗主默然无声地让位于那只再次拔得头筹的黑猫。
“黯前辈……”欧阳带领众弟子齐齐拜下,“恭喜黯前辈成为录宗宗主!”
黯于他有再造之恩。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心潮澎湃,但在开口祝贺时,激动与崇敬依旧溢于言表。
黯自然能坐稳这宗主之位——血统高贵纵然是锦上添花,但归根结底,十二宗里还是实力至上。
无情得到消息时一切已尘埃落定,而这一次,他收到的是黯大人的亲笔信。
信中不过寥寥数语,只是陈述他成为录宗宗主这一既成事实,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信里对老宗主的算计只字未提,因为黯不想自己看上去像只在外边受了委屈就回家告状的小猫;信里同样没有那些黏黏糊糊的情话,因为……根本没有纸短情长的必要。
韵光散去,赤袍玉带的黑猫便从那扇贯通天南海北的门中走了出来。
那位兢兢业业的判大人依旧伏案,鼻梁上架着那副初见时的小圆眼镜,孜孜不倦地批阅着卷宗,对他的靠近似乎无知无觉。
莲花烛台里亮着明黄的灯火,一闪一闪地在那两枚亮晶晶的小圆镜片上跳动着。
黯从身后抱住他,埋首在他颈间,亲吻。
那个怀抱用了十成十的力量,温暖的胸口贴上对方在寒夜中冻得微凉的脊背,像两块磁石的南极和北极。
“无情……”黯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低沉的嗓音里似乎五味杂陈。但无情的脸上并无波澜,纸上的字迹更是从未断过。
于是黯探过头,鼓了鼓腮帮子,一口热气吹了上去。
光洁的镜片瞬间雾蒙蒙的一片。眼前白茫茫无可见,无情摘了眼镜,扭头瞥了眼那只眉梢微挑的黑猫,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写判词。
“……怎么回事”赤红的眼中透出些微不爽。
“平光眼镜。”无情淡淡答道,“为了显得老成持重些,威慑弟子,同时在十二宗内不落下风。”
黯不再接话,起身替这只大忙猫剪了烛花,然后盘坐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
红烛渐渐短了,无情也终于收笔起身,然后,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个真真切切的笑来:“恭喜黯大人成为录宗宗主。”
不知为何,黯竟从那句情真意切的恭贺里,听出了一丝违和。
——无情的接近从一开始便疑点重重。他心底积压了太多疑虑,只是此时此刻……黯咬了咬对方颤抖的耳廓,并不想刨根究底。
远处飘来渺远的更漏,在这静悄悄的夜里,连秋虫茍延残喘的嘶鸣都声声入耳。太安宁了……安宁到他担心自己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无情宗主总是忙里偷闲来我身宗,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身宗有什么不出世的秘宝。”他与无情的交情,倘若一方有难,说淡不至于袖手旁观,说浓不至于两肋插刀。但墨邪何等七窍玲珑,早就摸清了无情的喜好,于是斟满了一杯桃花酿敬他,顺便调侃几句。
“墨大人说笑。”无情举杯,顿了顿,然后一饮而尽。
……但墨邪并未错过对方眼中转瞬即逝的深沉。
纵是宗主墨兰也无法注意到这样微小的变化,但墨邪自小便在镜子前挤眉弄眼,观察自己的喜怒哀乐细致入微,哪怕一分一毫的神态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
倘若真有什么被判大人惦记上了,这些时日的刻意接近,也便合情合理……
为了混沌兽?可除了他与墨兰,无人知道身宗海域下封印的是福是祸。
怕是他一语成谶——身宗海域广博,弟子们又都自持高贵,不肯呼吸城外被野猫污染过的浑浊空气,那些星罗棋布的岛屿里,只怕真藏了些举世无双的罕物。
无情把筷子伸向了一碟炭烧扇贝,但无论如何都夹不准,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见此,墨邪风度翩翩地将那碟扇贝移到无情面前,脸上同样笑意盈盈:“不知判大人有何心事,墨邪可否分忧?”
无情似有些意动:“原初……”尾音未消,他便将未尽之语都吞了回去,“原来墨大人这般乐于助人。不知可否为本官解惑,这身宗下,到底封印着什么?”
墨邪笑了笑,只当他口误,又敬一杯:“这是只有历代宗主口口相传的机密,墨邪从何知晓?”
……原初?如果他不曾听错的话,是元初锣,还是原初之力?
无情呐无情,你倒是好大的胃口!
于是两只笑面虎你一杯我一杯把彼此都灌得醉醺醺的,原本墨邪还想听他酒后吐真言,却不想无情酒品甚好,醉了就睡,绝不多说一句话。
于是墨邪只得打消了如意算盘,让侍女送判大人去客房睡下,也正因如此,他不曾看到那只黑猫本该醉眼朦胧的金眸中挥之不去的阴沉。
脑中是墨邪狂妄至极的笑声,歇斯底里,不可一世。
——“约定?与那没血统的野猫谈什么约定?”
——“不义?你们的黯大人,只不过是自己走进了我编写的戏本而已!”
黯大人被那只戏精猫蒙在鼓里,欺骗利用了整整十年。
既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