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茉莉沁心(2/2)
他没再说下去,由老周扶着,一步一步往巷口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旧绸带,沾着尘埃,也沾着化不开的悔。我忽然发现,他的鞋跟磨偏了,左边的鞋跟比右边矮了半寸,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去年冬天他在雪地里追偷东西的小贼,摔断了脚踝。那天雪下得特别大,他追了三条街,棉袍都湿透了,最后在城隍庙的角落里抓住了那小贼,自己却疼得站不起来,还是巡逻的差役把他背去医馆的。
门“吱呀”一声合上,木轴转动时发出“咿呀”的哀鸣,把最后一点沉重的过往关在了外面。小玉儿从柜台后探出头,羊角辫上还系着红绸带,那是沈砚之生前给她编的,说“小姑娘家就得鲜艳点”。她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绿豆酥,酥皮掉了一地,沾着她指尖的温度。她是沈砚之的远房侄女,父母早逝,去年冬天我把她接来茶馆帮忙,这孩子眼睛圆圆的,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牙龈上还沾着点绿豆酥的碎屑,和沈砚之小时候一个模样——沈砚之小时候偷吃绿豆酥,也总这样,得我拿着帕子一点点给他擦干净。
“姐姐,”她仰着小脸,把绿豆酥递到我面前,酥皮在她掌心碎成更小的渣,“王老爷刚才盯着窗台上的茉莉看了好久,他是不是也爱吃这个?我留了半块。”她的指尖沾着绿豆沙,蹭在我的袖口上,留下浅黄的印子。
我走过去,捡起她掉在地上的酥皮碎屑,指尖拂过琴盒上的兰草刻痕。那刻痕很深,是沈砚之的娘当年一针一线刻的,刻到最后一笔时,刀子没拿稳,在指腹上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琴头上,晕成个小小的红点,后来被岁月磨成了淡淡的褐,像颗蒙尘的朱砂痣。“是,”我笑着把碎屑放进她手里,她的手心热乎乎的,“但也不全是。他是在跟过去的自己道歉呢。”
小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碎屑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含糊不清地说:“那他以后还会来吗?我看他刚才摸了摸茶馆的门环,好像舍不得走。”门环是黄铜的,被无数只手摸得发亮,上面还留着王老爷的指纹——他的指腹有层厚茧,是常年握拐杖磨出来的。
我望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花瓣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在残阳里闪着光,像撒了把碎钻。那是王老爷今早悄悄放在门口的,花盆是粗陶的,边缘磕了个小口——去年我跟他吵架,气头上摔了他最宝贝的茶盏,那茶盏是他过世的老伴留的,他当时红了眼,却没舍得骂我一句,只蹲在地上一片片捡碎片。如今他特意找了个耐摔的粗陶盆,大概是怕我再生气时,想摔也摔不碎。“会的,”我说,指尖轻轻碰了碰茉莉的花瓣,露水沾在指尖,凉丝丝的,“他会来的。”
傍晚关店时,暮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一点一点漫过青石板路,把石板染成深灰色。苏燕卿来了,她刚打发走最后一波客人,月白长衫的袖口沾着点胭脂,是刚才给唱曲儿的姑娘整理鬓角时蹭上的,那姑娘唱《桃花扇》,哭到动情处,胭脂都晕了。苏燕卿手里提着个食盒,竹编的盒面上缠着圈红绳,是小玉儿早上刚编的,绳结歪歪扭扭,却系得很紧,她说“这样看着喜庆”。
“给你带了晚饭。”她把食盒放在靠窗的桌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汗珠落在她的长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的目光落在我刚绣好的兰草帕子上,帕子摊在竹篮里,青碧色的丝线绣出的兰草,叶尖还沾着点鹅黄的蕊,像刚从露水地里摘来的,带着鲜活的气。“手艺没退步,”她拿起帕子,指尖轻轻抚过针脚,针脚细密,是我练了三个月才找回的熟稔,“比当年在烟雨楼绣的还活泛。”
“你教的好。”我笑着给她倒茶,紫砂壶里的碧螺春刚泡开,茶叶在水里舒展,像一群青绿色的小鱼。茶汤碧莹莹的,浮着细小的绒毛,映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把苏燕卿的脸照得柔和了几分。当年在烟雨楼,苏燕卿总趁老鸨不注意,偷偷教我绣活。她的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窟窿,却还笑着说:“云袖,咱得攒点实在的,别总指望那些听曲儿的老爷们。”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丝线的颜色,洗都洗不掉,像藏了片彩虹。
她端起茶杯,没喝,只是看着水面晃动的光影,光影里映出她眼角的细纹,是这些年操持烟雨楼熬出来的。“他走那年,你把攒的银钗都换了药,给他熬了三个月的药汤。”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絮,“我去看你时,见你把药渣倒在芦苇荡里,说‘这样菩萨就能看见,保佑他好起来’。我总说你傻,可现在才懂,傻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