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人岂可欺心?(2/2)
而远处,新碑基座上,七枚银铸铜钱正缓缓沁出暗红锈迹,如初生之血,无声渗入石肌。
安葬那日,天青如冻釉,风里却裹着铁锈味。
十七具棺木静卧渠岸新夯的土台,棺盖仍虚掩——不是不敢钉,是陈皓亲令:“棺不钉,债未清;盖不落,名未正。”抬棺须按“同源土脉”所系之序:张铁柱家茶苗弯首者为首,其后十六具依苗茎微倾角度、叶脉浮色深浅排定次序。
李少爷立于首杠左侧,赤足踩进湿冷泥里,脚踝浮起青紫旧痕。
他脱了囚衣,换上粗麻短打,肩头两道杠绳深陷皮肉,勒出暗红血线,随步子一颤,便渗出细珠似的血点,混着泥水往下淌。
张大叔攥着锄把站在阶下,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欲上前,目光扫过李少爷后颈——那里一道旧疤蜿蜒如蜈蚣,是三年前他带人砸毁茶农草棚时,被飞溅的陶片划的。
可此刻那疤下绷紧的肌理,竟与当年跪在祠堂外挨三十板子时一模一样:不求饶,不抬头,只把脊梁挺成一根将断未断的弓弦。
他终未开口。
抬棺启行。
杠绳绷如弓弦,十七人同步沉肩,棺木离台三寸,嗡然一震。
李少爷脚步未滞,左膝微屈卸力,右臂青筋暴起如盘虬老根。
泥路松软,每一步都陷得更深,肩头血线渐连成线,滴入土中,洇开十七个微小的褐点,恰似茶苗根须初触故土时吮吸的第一口养分。
棺入穴时,众人退至两侧。
李少爷独自上前,接过赵捕头递来的铁锹。
锹刃钝,刃口还沾着昨夜熔银冷却后的灰白渣滓。
他未看旁人,只俯身,将第一锹土铲起——土里混着细碎铜粉,在日光下泛出幽微金赭,是昨夜他亲手将母亲遗簪磨成的末,一粒未剩,全拌进了这捧新坟之土。
土落棺盖,簌簌轻响,如叩门。
忽地,云层裂开一道黑口,雨箭般直射而下。
新坟只覆半尺,泥浆翻涌,棺角已露。
李少爷却未起身,双膝没入泥中,双手扒开滑塌的湿土,十指迅速溃烂,指甲翻卷,血水与泥浆搅作浑浊褐红。
他夯土的动作越来越慢,却越来越准——每一掌拍下去,都压在棺木四角正中,仿佛那不是埋骨之所,而是校准一件失传多年的量器。
雨势愈急,渠水暴涨,呜咽声里竟透出金属刮擦般的嘶鸣。
一把油纸伞悄然移至他头顶。
李芊芊立在他身侧,素灰短褐尽湿,发梢滴水,手中却稳稳托着一册手抄簿子,封皮是褪色蓝布,边角磨损得露出经纬。
她未言,只将簿子递至他沾满泥血的手边。
他抬眼,她指尖微抬,翻开末页——空白处,一行簪尖刻字清晰如刀凿:
李承业(李少爷本名)协理抚恤,功过待考。
墨色未干,雨水顺纸沿滑落,在“考”字最后一捺上拖出细长水痕,像一道未结痂的伤。
远处酒馆二楼窗内,陈皓静立不动。
檐角铜钱风铃悬于雨幕之中,积水自铃唇滴落,一滴,又一滴,不疾不徐,正正砸在窗下青砖凹槽里一个蚀刻多年的“债”字中央。
水珠积满凹痕,溢出边缘,蜿蜒而下,如泪,如血,如尚未干涸的契约。
而就在那“宅”字最深处,积水漫过之处,青砖纹理微异——似有极淡的灰痕伏于石肌之下,遇水则显,遇干则隐,若隐若现,如待破茧之蛹。
雨,是第七日的雨。
不是初时缠绵的雾雨,也不是昨日砸得青砖迸裂的雹子,而是自寅时起便闷声不响、倾盆而下的浊流。
北岭渠水暴涨三尺,浑黄裹着断枝与浮草,撞在碑基上轰然作响,又打着旋儿卷走岸边新培的茶土。
十七株茶苗伏在泥浪边缘,茎秆微颤,叶脉却愈发青黑——像被洗亮的刀锋,也像未愈的旧伤。
那通《抚恤追偿公示碑》,就立在渠岸最高处。
碑面松烟墨字已被冲刷得模糊,可越模糊,越不对劲。
先是“癸未”二字旁的留白处,洇开一道灰白水痕,如墨中渗出的骨影;继而“李记商行”四字下方,石纹忽然活了——不是裂,是浮。
细看才知,是墨色之下,另有一层极淡的褐灰字迹,正被雨水一寸寸从石肌里“泡”出来。
陈皓站在碑侧三步远的槐树下,蓑衣未披,只任冷雨顺额角滑入颈中。
他没动,目光却钉在碑腹中段——那里,米浆混着渠底黑土写就的隐账,正随水势蔓延:
“癸未年秋,李记商行收南洋货银两千两,未入官库。”
字迹未干,却比刀刻更利。
围观者骤然静了一瞬,随即人声炸开,如沸水掀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