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账可平,命难抵(1/2)
第一瓢水,倾下。
清水顺“李氏先茔”旧刻纹路蜿蜒而下,淌过尚未显影的凹槽,在“抚银”二字初现轮廓之处,微微滞留——水珠悬而未落,似在等待什么。
水珠悬在碑面,将坠未坠。
那一点澄澈,在“抚银”二字凹槽里微微晃动,映着天光,也映着渠岸上每一张骤然失色的脸——可更令人心口一窒的,是水珠倒影中浮出的十七个名字:张大山、王守田、李满仓……字迹歪斜,却是活人亲手按过朱砂的笔迹,刻在癸未年渠工抚恤名册末页的十七户遗孤名录。
不是幻影。不是错觉。
水珠微颤,倒影便随之轻摇,名字却愈发清晰,仿佛从石缝里自己长出来一般。
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鞋跟踩断枯枝,“咔”一声脆响,惊得旁人齐齐一缩肩。
陈皓立于碑侧三步之外,袖口垂落,指尖未动分毫。
他目光沉静,却似早已看过千遍这水纹映名之象——七日前小桃蹲在泥里说出“夫人每月埋一枚铜钱”时,他站在渠岸高处,望着西坡艾灰焙炉里腾起的青烟,心头便已浮出此局:铜钱为信,茶汤为引,碑石为纸,而水,才是揭幕的指尖。
水,最柔,亦最不容欺。
第二瓢水倾下。
水珠连缀成线,顺云纹旧刻蜿蜒而下,竟在碑腹中段悄然汇成一片薄薄水镜。
镜中再映——不是人名,而是十七枚“癸未·渠工”铜钱叠压的轮廓,边缘焦痕、穿绳螺旋、锈蚀走向,与渠底掘出的真钱严丝合缝。
有老石匠喉头滚动,哑声低语:“这……这不是拓片,是‘活印’!水一干,印就收进石头里,再泼十遍水,它还在这儿!”
士绅们不说话了。
紫檀折扇垂在身侧,扇骨冰凉。
西岭粮长张了张嘴,想斥“妖术”,可话到唇边,瞥见孩子手中陶瓢里晃动的天光,又瞥见张大叔默默攥紧的、指节发白的拳头——那拳头曾夯过三年渠基,也曾在昨夜彻查碑底夹层时,一钎撬开十七枚铜钱埋藏的真相。
风忽然卷起几片枯茶,打着旋儿扑向新碑。
其中一片,正停在“偿”字右下角那道尚未填墨的深壑里,叶脉清晰如刻。
暮色渐浓,天光由惨白转为铅灰,云层低得几乎压上北岭茶树梢。
人群无声散开,只余渠岸空旷,唯碑矗立,粗粝如铁,沉默如渊。
就在此时,一道瘦削身影自东坡小径踽踽而来。
李少爷一身素衣,未佩玉,未束带,发冠松垮,鬓角沾着草屑。
他走到碑前,并未看任何人,只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支乌木镶银的旧簪——簪首雕作茶芽状,尾端微钝,正是李夫人临终前攥在掌心、被小桃悄悄收殓的那一支。
他俯身,指尖微抖,将簪尾轻轻探入“偿”字最深处那道窄缝。
银尖微顿,随即“咔”一声轻响,严丝合扣。
簪尾卡进去了。
恰在“偿”字收笔处,像一枚生根的钉子,又像一句迟到二十年的认领。
远处官道尘烟陡起,蹄声如鼓,由远及近,震得渠岸新土簌簌轻跳。
李少爷直起身,没有回头。
他静静望着碑上那道被簪尾楔入的凹痕,望着水痕未干的“抚银”二字,望着倒影里浮沉不去的十七个名字——忽然间,他听见自己心跳声,比马蹄更快,更沉,更空。
而那支簪,在暮色里,正悄然沁出一线暗红锈痕,如血,如誓,如石中初生的根。
暮色沉得极快,像一砚浓墨泼上北岭山脊,眨眼便漫过茶树梢头,浸透渠岸新立的碑石。
那支乌木镶银的茶芽簪,正卡在“偿”字最后一笔的深壑里,银尾微钝,嵌入青石肌理,纹丝不动。
李少爷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微颤,指腹沾着碑面未干的水痕与一点锈红——不是血,却比血更灼人。
他试了三次:先轻旋,再斜拔,最后咬牙施力,簪身纹丝未动,反从缝隙里渗出一线暗褐汁液,混着夕照余光,竟似石中沁泪。
他喉结上下一滚,没出声。
可心口那处空荡荡的鼓噪,忽然停了。
不是平静,是骤然被抽走所有气力后的真空。
二十年来第一次,他不再想辩解、不求宽宥、不盼谁看见——他只想把这支簪子,完完整整地,还给那个跪在坟前、埋骨又栽苗的女人。
赵捕头就站在三步之外,皂衣未换,腰间铁尺垂着冷光。
他没催,也没劝,只静静看着李少爷垂落的手,看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看着他鬓角草屑下浮起的青筋。
忽然,李少爷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帕子,又摸出半截炭条——是昨夜在灶灰堆里捡的,断口粗粝,却黑得发亮。
他蹲下,在帕子背面疾书,字迹歪斜,笔画颤抖,却一笔一划,力透绢背:
“愿充抚恤发放协理,以簪为信。”
他递过去时,手腕稳了。
不是强撑,是卸下了什么重物后,骨头终于能自己站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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