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败坏风化,恐招天谴(2/2)
谣言如藤蔓疯长,缠住人心,越勒越紧。
可陈皓没辩解。
他只在辰末踱至渠岸,雨后初霁,天光澄澈如洗。
他俯身,指尖拂过那枚嵌入泥中的铜钱,背面朝天,钱文深陷黑暗。
而后抬眼望向坡下碎碑残骸,青苔斑驳,云纹断裂,像一张被撕开又晾干的供状。
“王大叔,”他声音不高,却稳稳穿过山风,“劳您……把碑,运上来。”
王大叔没应声。
他只是默默解下腰间罗盘,铜壳斑驳,磁针静止不动。
他绕碑缓步而行,一圈、两圈、三圈,鞋底碾过湿土,留下浅浅印痕,竟与当年渠工夯土的步距分毫不差。
至第三圈末,他停在碑北侧,俯身,以凿尖轻叩碑基正中——一声闷响,空荡悠长,如叩空瓮。
次日寅时,天未亮透,北岭渠岸已聚起人影。
十余条粗麻绳缠上碎碑,王大叔立于最前,肩胛骨绷出铁青弧度,一声低喝,众人齐力——青石离地,碎屑簌簌坠落,断面裸露,泛着冷硬灰光。
陈皓立于渠岸高处,素色直裰被晨风拂得微扬。
他望着那堆残骸,目光沉静,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在喉间:既压过冤魂,就该替他们说话。
李芊芊彻夜未眠。
灯下,她摊开七张桑皮纸,按年份、名目、流向,将抚恤银去向一一分缕。
墨迹细密如蛛网,却在“癸未年修渠抚恤银三百两”之后,陡然折向——“拨付东岭义学筹建款”,落款是李老爷亲笔画押,印泥鲜红得刺眼。
她指尖一顿。
义学?
北岭义学建于甲申年,晚修渠整整七年。
那三年间,义学地基尚是荒坡,连瓦片都没一片。
她取来一块巴掌大的碎碑残片——正是碑额“李氏先茔”四字边缘所余,阴刻深峻,云纹盘绕。
她将其浸入陶瓮,瓮中盛满渠底黑膏土焙制的浓茶汤,汤色乌沉,浮着一层焦褐沫子,热气蒸腾中,隐约可见沉底之物:西坡野艾灰、南坳桐籽炭、东岭松脂粉,三灰混焙,性烈而沉。
七日。
每日卯时换汤,子时观色。
第七日清晨,她取出残片,置于竹筛之上,晾于东窗。
日光斜射,碑面水汽渐收,阴刻纹路却愈发清晰,仿佛活了过来,微微凸起,如血脉搏动。
她取松烟墨,调以茶汤,蘸笔,悬腕,在碑面空白处写下新账:
“癸未年六月,北岭修渠抚恤银三百两,实发三十。”
墨未干,日光已攀上窗棂。
她屏息,将碑片移至光下——刹那,旧刻云纹与新书墨迹重叠!
“李氏先茔”四字轮廓之下,“抚银三百两”五字赫然浮现,虚实相生,阴阳互证。
阳光越烈,显影越清;若有人欲刮去新墨,旧纹即断,整块碑面将崩为齑粉。
真相,从此长在石头里。
张大叔带人清理碑底夹层时,铁钎撬开一道暗缝,哗啦一声,十七枚铜钱滚落泥中。
锈蚀斑驳,字迹模糊,唯有一处相同:钱背皆阴刻四字——“癸未·渠工”,刀锋锐利,深嵌铜肌。
小桃蹲在旁,一直没说话。
直到一枚铜钱滚至她脚边,穿绳孔沿的绞法映入眼帘——三股麻线,右压左、左压右、再右压左,打结处拧成细小螺旋,末端烧焦封口。
她手指猛地一颤,几乎抠进掌心。
那是李夫人惯用的结法。
每月十五,夫人必独自去渠岸铜钱桩旁,埋一枚铜钱。
婢女们不敢问,只知她回来时,袖口总沾着湿土与茶香。
小桃垂眸,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进渠水:“夫人……每月偷偷埋一枚。说替老爷还债。”
风忽止。
渠岸静得能听见铜钱锈屑剥落的微响。
立碑当日,天光惨白,云层低垂如压顶。
士绅代表们早候在渠岸尽头,长衫齐整,袖口绣着“慎终追远”四字。
为首者是西岭粮长,手持紫檀折扇,扇面题着“孝思不匮”,此刻却扇也不摇,只盯着那块刚竖起的新碑——碑身由碎碑熔铸重锻,表面粗粝未琢,唯有一面阴刻未填墨,字迹尚未显露,只余深深沟壑,如大地未愈的伤口。
粮长上前一步,袍袖微振,声音朗朗,却字字如冰锥:“陈总执事,此石曾立李氏祖茔,污秽不堪,岂可再立渠岸?污损乡仪,败坏风化,恐招天谴!”
陈皓未答。
他只朝身后轻轻颔首。
几个孩子立刻提着陶瓢上前,瓢中清水澄澈,映着天光,也映着新碑上那道道深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