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无碑之祠,千手同梭(1/2)
晨霜未散,南岭的山道上响起沉闷而规律的脚步声。
崔九章走了七日七夜,从皇陵到南岭,一步未歇。
他不再穿铠甲,也不再佩刀,肩上那架手工织机却压得极深,木色沉暗,纹理如骨,是用守了三十年的皇陵柏木亲自削制而成。
据说,那棵树曾遮过战死将士的灵幡,根须下埋着无名者的残甲。
村人初见他时都愣住了。
谁不知道崔九章是铁打的守尉?
二十年来风雨不误地为阵亡将士碑前点灯、换香、拭尘。
他不笑,不说,像一尊活着的石像。
如今这石像竟背着织机回来了,还说要“织点活的东西”。
他在村外空地搭起茅棚,没请匠人,也没问谁。
一日之内立梁、铺席、安机。
那织机粗粝笨拙,绳索歪斜,显然是生手所制。
可他坐上去的那一刻,背脊挺直如刃,眼神沉静似雪落荒原。
第一夜,全村听见织声。
不是清脆悦耳的梭鸣,而是滞涩、断裂、反复重来的声音,像钝刀割布,又像老兵磨剑。
人们忍不住去瞧——只见崔九章双手颤抖,额角青筋暴起,一根丝线断了又接,接了又断。
可他的动作没有停,仿佛不是在织布,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角力。
第三日清晨,有人发现他织出的第一匹布。
素白底子上,一道斜纹贯穿始终,自左肩至右腰,倾斜而下,形如剑痕。
“这不是普通的纹路。”顾青梧站在棚前,指尖轻抚那道痕迹,声音微颤,“这是‘斩魄纹’……只有亲手为战友合棺、拔刃断帛的人,才能织出来。”
她忽然明白——崔九章守的从来不是碑,是那些回不了家的名字。
如今他放下香火,拿起丝线,是要把那些沉默的魂,一寸寸织进人间。
消息传开,四方渐有动静。
流浪说书人陆九龄背着鼓板途经此地,原打算听几个“织夜奇谈”编成新段子赚些酒钱。
他向来擅讲边关旧事,一句“将军血染黄沙”能让人泪洒衣襟。
可当他真正走进那个院子,看见七八位老妪围坐一圈,边聊哪家孩子病了、哪块田旱了,边手中不停穿梭织布时,他愣在门口,鼓板滑落都未察觉。
因为就在他眼前,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锦缎,正悄然浮现相同的雪花纹——六瓣对称,中心一点红,像是雪中落了一滴血。
“这……不可能。”他喃喃。
一位老婆婆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听过谢家娘子吗?听说她在北境用血养‘忆’,每一针都连着命。我们不懂大道理,只会织布,但我们也想让她知道——她不孤单。”
陆九龄怔立良久,缓缓蹲下身,将鼓板塞进包袱深处。
他对顾青梧拱手:“我请求留下,听一个月的织声。”
“为何?”
“从前我说英雄,靠的是嘴。”他声音低哑,“现在我想学,怎么用手指讲故事。”
秋社日那天,柳七姑来了。
这位盲眼染婆徒步百里,背来一瓮陈年靛液,坛口封着她亡夫最后一片战袍碎片。
她站在山谷中央,苍老的手掌抚过众人带来的染瓮——有的浸着儿子的童鞋,有的泡着丈夫的箭簇,还有一瓮静静浮着半枚褪色的胭脂扣,属于某个无人祭拜的女医官。
“心映染祭,不求形似,只问真心。”她低声说,“布若通情,天地共感。”
染布那一夜,风雨欲来。
她们将巨幅白帛缓缓浸入混合染液,口中哼起不成调的老歌。
忽然有人哭了,说梦见儿子回家叫娘;有人笑了,说闻到了丈夫最爱的桂花酒香;还有人猛地唱起儿时军营谣曲,嗓音嘶哑却铿锵如铁。
三日后,布成。
当众人合力展开那幅长卷时,整片山谷泛起柔光。
万千色彩交织流淌,无一重复,却又浑然一体。
细看之下,竟隐隐勾勒出万里山河:北地雪岭皑皑,烽火台孤悬;江南烟雨朦胧,小桥流水人家;更有无数模糊人影,或并肩而行,或相拥而立,踏过战火,穿过岁月,走向黎明。
没有人说话。
风穿过山谷,吹动长布猎猎作响,宛如千军万马低语。
而在遥远的南方窗前,沈砚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冰冷地面,久久不起。
衣襟内侧那个“谢”字仍在,温热如心跳。
他终于起身,走向织心堂,声音轻却决绝:
“我要学织机。”
话音落下,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天际,照亮了他案头那页残稿——
墨迹淋漓写着一句未完之语:
“若情可测,则世无孤魂;若念能织,则死生可渡……”沈砚跪坐在织机前,指尖微颤。
木梭在手中沉得不像工具,倒像一块未化的冰。
他盯着眼前纵横交错的丝线,如同面对钦天监那幅永远推演不完的星轨图。
过去二十载,他靠计算活命——几更天风向偏移几分、彗尾扫过第几宿需预警、连宫墙外落叶落地的声响间隔都曾被他记入簿册。
可如今,这架沉默的织机却拒他于门外。
“张力三十七铢半,捻度左旋九分,经纬夹角……”他低声念着笔记,手指用力一扯——“啪!”
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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