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旧梭埋土,新谣生根(2/2)
借灯细看,竟是一组极浅的压痕,以边军密语译之:
“线不断,人不散。”
他久久伫立,终将那根丝线取出,轻轻嵌入新式织机的核心传动轴。
命名为——引魂轴。
试织会的火光熄了三日,衡州城外却比往常更喧。
晨雾未散,织心堂前已人声攒动。
顾青梧立于高台,身后是用十三州布料拼成的巨幅图卷——北地粗麻为骨,南岭轻绡作肌,黔中蜡染裂纹如大地脉络,滇南绞缬晕彩似云霞初升。
经纬交错处,不见强融之痕,唯有浑然天成的呼吸感。
“自今日起,”她声音清冽,穿透薄雾,“十三州混纺局正式成立。每州推举两名织师常驻衡州轮值,统一样线、监督织造、共享技艺。凡入局者,不录官籍,不列品阶,只记《民艺录》一页。”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喊:“这第一代标准布,该叫‘谢梦菜锦’!”
呼声四起,仿佛众望所归。
可顾青梧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那根嵌入机轴的银丝上。
“她教我们的,从来不是留下名字。”她轻声道,“是教我们如何用一根线,量出人心的温度;用一寸布,裹住万里山河的寒凉。”
风掠过高台,吹动她袖口绣的一线云纹。
“此布无主,唯凭双手织就。从此定名——平经纬。”
“平经纬!”
一声声呼喊在山谷间回荡,像是一场无声的誓约。
不再有贡品与民布之分,不再有南北贵贱之别。
从今往后,每一匹“平经纬”都将送往边关、灾地、孤村,不记功,不留名,只为穿在活人身上,暖在将熄的心里。
而就在人群沸腾之际,崔九章独自走向慈荫祠。
昔日荒草掩门的破庙,如今香火缭绕。
石阶被踏得发亮,檐角悬着孩童手折的纸鸢,廊下摆满粗陶碗,盛着米、盐、几缕新纺的棉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殿供桌上那一架微型织机模型——以竹为框,麻为经,细丝作纬,机杼间还卡着半片未织完的“平经纬”小样。
牌位没有,神像也无。只有一行墨字贴在梁上:谢娘子手泽。
崔九章本欲上前劝止。
他知道朝廷忌讳民间立祠,更忌讳无名女子受百姓供奉。
可当他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跪在席上,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架小织机时,脚步却停住了。
“我不认字……”老妪喃喃道,眼里含泪,“可我能织出她说的‘一线牵南北’。”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残布,正是灾后发放的救济布。
她指着上面隐秘的提花纹路——那是谢梦菜早年设计的暗记编码,用经纬疏密传递信息,如今已被匠人们悄悄复刻进每一批“平经纬”中。
“这是平安,这是米粮,这是孩子能上学的凭证……”老妪低语,“她不在了,可她的线还在走。”
崔九章喉头一紧。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解下腰间那枚铁铸的军用梭——当年程临序所赠,曾用于传递战报密令——轻轻放在门槛之内,转身离去。
那夜,阿婻梦见星河倒悬。
谢梦菜站在银河尽头,赤足踏云,手中空无一物。
风从她指缝穿过,带起无数光点,如丝如缕,南去如雨。
“你找什么?”阿婻问。
“我早已不织了。”谢梦菜微笑,“真正的织者,不在机前,而在风里。”
惊醒时,窗外月色如霜。
阿婻披衣起身,走入祭坛。
她将多年珍藏的“谢氏遗物”一一摆开:那幅曾在火场救人的“化身火”小锦、银蚕丝帕的残片、掌心金粉写下的密语拓片……每一件都曾被视为圣物,被信徒供奉、传颂。
她凝视良久,忽而抬手,尽数投入篝火。
火焰腾起刹那,众人惊呼欲阻,却被她拦住。
“传承不是守住灰烬。”她说,“是让它烧成风。”
火星升空,灰烬盘旋而上,在夜空中划出一道蜿蜒轨迹,宛如一根无形丝线,自衡州南去,穿山越岭,直指边关方向。
那一刻,连风都带着织机的节奏。
有人落泪,有人跪拜,更多人沉默着,将自己手中的线轴握得更紧。
而千里之外的北境旧营,某间低矮茅屋内,油灯微颤。
窗纸映出一个挺拔却疲惫的身影。
那人正低头修补一封残破的边报,手指粗糙,动作缓慢,咳声压抑,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案头,一根极细的银丝静静缠绕在竹针上,尾端系着一小块深蓝布角——并蒂莲暗纹,边军制式。
风从门缝钻入,吹熄了灯。
黑暗中,那根丝线微微一颤,仿佛仍在传递某种未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