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铁火峡谷(下)(1/2)
潼关的秋夜,风里带着黄河水汽的腥味。
葛鹏站在关城西门的箭楼上,看着蜿蜒西去的官道。那里最后一点火把的光亮正在消失——那是沈正阳率领的主力,正连夜奔往西安。三万人马,马蹄裹布,口衔枚,在夜色中沉默疾行,像一条悄无声息的黑河。
“走干净了。”曾大牛顺着台阶爬上来,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大帅留了军令——要咱们守潼关七日。七日内,西安战事必见分晓。”
“七日……”葛鹏望向东面。百里之外,洪承畴的大营灯火连绵,如同趴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洪承畴会给咱们七日吗?”
曾大牛咧嘴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你忘了高大胡子在路上埋的那些‘铁西瓜’?”
话音未落,东面官道上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
轰——!轰轰轰——!
火光在夜色中闪烁,像是地底窜出的鬼火。紧接着,隐约传来人喊马嘶,混乱的声响在夜风中飘荡。
“来了。”葛鹏握紧了箭垛。
高帽蹲在路边的土沟里,手里攥着一根浸了油的麻绳。
他是沈正阳军中少数懂火药的将军之一,以前在矿上干过,后来跟着沈正阳起兵,专管火器营。西安大捷时缴获的三十多颗“万人敌”——明军称为地雷的玩意儿,全被他带出来了。
“高将军,”一个年轻士兵趴在他旁边,声音发颤,“这玩意……真能炸?”
“能。”高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是埋得急了点,不知道够不够深。”
下午接到军令时,沈正阳只给了他两个时辰。他带着两百多人,在潼关以东二十里的官道上刨坑。地雷埋得很浅,上面只盖了层薄土,撒了些枯叶。引线埋在路边的沟里,用竹筒套着防潮。
“来了。”哨兵压低声音。
远处,火把的光亮出现在官道尽头。先是几十骑探马,小心翼翼地在路上逡巡。接着是大股步兵,队列整齐,铠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寒光——洪承畴的前锋到了。
高帽屏住呼吸。他的任务不是全歼敌军,而是阻滞、制造混乱,给潼关争取布防时间。所以他埋雷很讲究——不是埋在一处,而是每隔百步埋三五颗,形成一条四里长的死亡地带。
明军探马踏过了第一处埋雷点,无事发生。
又过了第二处,还是无事。
高帽手心开始冒汗。难道是引线受潮了?还是埋得太深了?
第三处,一个明军步兵的脚踩进了一个浅坑。
轰——!
第一声爆炸像是撕破了夜晚的宁静。那个士兵瞬间消失了,原地留下一个浅坑,周围的五六个士兵惨叫着倒地,有人断了腿,有人浑身嵌满了铁砂。
“有埋伏!”
“地下有东西!”
明军阵型大乱。军官们嘶吼着“不要乱”“继续前进”,但士兵们看着路上那些不明显的浅坑,谁也不敢轻易迈步。
就在这时,高帽狠狠拉动了手里的麻绳。
轰轰轰轰——!
官道上,二十几处埋雷点同时爆炸。火光冲天而起,铁砂、碎石、瓷片呈扇形喷射。明军的前锋部队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成片倒下。战马受惊,拖着受伤的骑士在人群中狂奔,踩踏又造成二次伤亡。
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刻钟。
等高帽带着人悄悄撤离时,明军的前锋已经彻底瘫痪——伤亡倒不算特别惨重,约莫五六百人,但士气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所有人都相信,前面的路上还有无数这样的“铁西瓜”。
消息传回中军时,洪承畴正在用晚饭。
晚饭很简单:一碗小米粥,两张烙饼,一碟咸菜。
但洪承畴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着他花白的鬓角。五十三岁,在这个年代已经算老人了,但他还得领兵,还得打仗,还得收拾陕西这个烂摊子。
“督师,”亲兵进来禀报,“前锋遇袭,伤亡六百余,王总兵请示是否继续前进。”
洪承畴放下筷子:“怎么袭的?”
“贼军在路上埋了‘万人敌’,炸了二十多处。”
“地雷……”洪承畴喃喃道。他知道这东西,辽东前线用过,守城时埋在城外,但用来阻滞行军,倒是少见。“沈正阳连这都想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潼关就在三十里外,按正常行军速度,明早就能兵临城下。但沈正阳既然敢分兵,敢让葛鹏、曾大牛只带几千人守潼关,就一定有倚仗。
“传令王廷臣,”洪承畴说,“就地扎营,多派哨探,把前面的路一寸一寸探清楚。明日天亮再进。”
“督师,”幕僚忍不住开口,“兵贵神速啊。若让沈正阳赶到西安,与守军内外夹击,孙传庭那边恐怕……”
“孙传庭有五万人。”洪承畴打断他,“西安城高池深不假,但周子恒手里只有几千残兵。五天,至少能守五天。而沈正阳从潼关到西安,急行军也要三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顿了顿,又说:“更何况,沈正阳这一路急赶,人困马乏。等他到了西安,才是我们出击的最好时机——届时他与守军合兵,看似声势大振,实则疲惫不堪。而我军以逸待劳,可一战而定。”
幕僚恍然大悟:“督师是要……等他和西安守军汇合?”
“围城打援,古之良策。”洪承畴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筷子,“不过沈正阳这个人,不能用常理度之。所以潼关必须拿下,断他后路。但不是现在——等天亮,等探明前路,等他知道西安还在死守,心里焦躁的时候。”
他咬了一口烙饼,慢慢咀嚼。
帐外,秋风吹过营寨,旌旗猎猎作响。
同一轮月亮下,潼关西门箭楼。
曾大牛抱着一坛酒爬上来时,葛鹏还在眺望东面。明军的营火在二十里外连绵成片,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别瞅了,喝两口。”曾大牛拍开泥封,酒香飘散出来。
葛鹏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驱散了秋夜的寒意。“哪弄的?”
“关里百姓送的。”曾大牛挨着他坐下,“一个老头,儿子在咱们军中,听说守潼关,把埋了三年的老酒刨出来了。说‘给守关的将士暖暖身子’。”
葛鹏沉默片刻,又喝了一口。
“想啥呢?”曾大牛问。
“想西安。”葛鹏说,“周先生、老弱妇孺、粮仓银库……都在城里。要是守不住……”
“守得住。”曾大牛抢过酒坛,“周遇吉那老小子,看着文绉绉的,骨子里硬着呢。你忘了?去年守延安,三千对三万,守了二十八天。”
“可这次是孙传庭。”葛鹏说,“五万精锐,还有红夷大炮。”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黄河的涛声。
良久,曾大牛忽然说:“你说,大帅这会儿到哪了?”
“按脚程,该过华阴了。”葛鹏算了算,“明早能到渭南,后天晌午就能看见西安城头。”
“来得及吗?”
“得看周先生守得怎么样。”葛鹏望向西边,“也得看咱们守得怎么样——要是潼关三天就丢了,洪承畴从后面追上来,大帅就是赶到西安,也是腹背受敌。”
曾大牛一拍大腿:“那就守他娘的七天!不,十天!让洪承畴这老小子在关下啃土!”
葛鹏笑了,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下去:“大牛,你说咱们这仗……到底为了啥?”
“为了啥?”曾大牛愣了愣,“为了不饿死啊。当初在榆林,要不是大帅领着咱们开仓放粮,俺一家老小早饿死了。后来……后来就为了活得像个人。不像以前,见了官要跪,见了老爷要磕头,一年辛苦到头,粮食全交了租子,还得欠一屁股债。”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俺媳妇……是前年冬天没的。病,没钱抓药,活活熬死的。那时候俺就想,这世道,得变。”
葛鹏没说话,只是把酒坛递回去。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那坛酒。酒劲上来时,东面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天亮了。”葛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该干活了。”
辰时三刻,明军前锋出现在潼关以东五里。
这次他们学乖了——工兵在前,用长杆探路,一寸一寸地敲击地面。大军在后面缓缓跟进,阵型严整,旗帜如林。
关墙上,葛鹏看着这一幕,对身边的炮手说:“等他们进入二里,用实心弹打一轮,别打人,打他们挖坑的杆子。”
“为啥?”炮手不解。
“吓唬吓唬。”葛鹏说,“让他们探得更慢些。”
十门火炮同时轰鸣。实心铁弹呼啸着飞出,没有命中任何士兵,却把十几根探杆炸成了碎片。明军工兵吓得趴倒在地,半晌不敢动弹。
就这么磨蹭到午时,明军才推进到关前三里。而这时,潼关的防御工事已经加固完毕——关墙泼了水,结了层薄冰,滑不留手;墙根下挖了壕沟,插满了削尖的木桩;关门前甚至还用石块垒了一道矮墙。
王廷臣在望远镜里看着这一切,脸色难看。
“将军,硬攻吗?”副将问。
“攻个屁。”王廷臣骂了句粗话,“这架势,没三万人命填不进去。等督师决断吧。”
消息传回中军,洪承畴只回了两个字:“围困。”
于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五万明军在潼关外三里扎营,挖壕沟,筑矮墙,摆出长期围困的架势。而关内,葛鹏和曾大牛只有六千人,却也不慌不忙,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像是两头互相试探的猛兽,谁也不先动手。
沈正阳在马上颠簸了整整两天两夜。
三万大军,除去沿途掉队、病倒的,还有两万七千余人。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西,过华阴,穿渭南,终于在第三日黎明时分,看见了西安城的轮廓。
也看见了城外的连营。
孙传庭的五万大军,把西安围得像铁桶。城墙上硝烟未散,多处破损,但青鸾旗还在飘扬。城外,明军的营寨连绵数里,攻城器械堆积如山,还有十几门红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城墙。
“还在守。”沈正阳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亲兵递上水囊,他猛灌了几口,呛得咳嗽起来。两天两夜没合眼,眼里布满血丝,胡茬爬满了下巴,甲胄上全是尘土。
但他还活着,西安也还活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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