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空棺葬剑,魂归故江(1/2)
暑气蒸郁,若再延宕,恐损其形。
孙青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压在人心头的石头。
身为军医,他见惯生死,却依旧为眼前这道难题感到棘手。
吴地之俗,重水葬,以江为归宿,乃大功之将的至高荣耀。
然魏制森严,敌将之身,不得厚葬,更何况如今尸身已现僵兆,再经水路颠簸,恐怕只会落得个形神俱毁的下场。
曹髦的目光从城楼下收回,落在了孙青那张被烛火映得轮廓分明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孙青,你为朱将军记录临终言行,可曾听闻他有何遗愿?”
孙青心头一凛,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细麻绳系好的竹简医录,双手奉上,恭敬地展开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繁复的药方,只有一行以炭笔疾书的字迹,笔锋因仓促而显得有些凌乱,却力透简背。
“回陛下,将军弥留之际,神志已散,唯反复念及一句。臣不敢臆断,尽录于此。”
曹髦的视线凝聚在那一行字上:
“剑沉江,身化土,魂归建业。”
剑已沉江,以谢吴土。
身愿化土,以安故园。
魂魄,却要留在这座他用生命守护的建业城。
曹髦沉默了。
帐内只听得见灯花“哔剥”一声轻爆,细小的火星溅落,旋即熄灭——那声音清脆如裂帛,余音里浮着烛油微焦的苦香,指尖触到案角微烫的青铜灯座,竟微微一缩。
他明白了,朱绩的决绝之下,藏着的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他要的不是魂归长江的虚名,而是与这座城同在的永恒。
“传朕旨意。”许久,曹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依吴俗,行水葬。但不必以其身入殓。”
孙青猛然抬头,满眼不解。
“造一具上好的楠木空棺。”曹髦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棺内,置其盔甲、其锦袍、及其家眷所呈遗物。”
消息传出,朱府灵堂内的玉蝉娘闻讯,如遭雷击。
她不顾一切地奔出府门,在魏军卫士惊愕的目光中,一路闯到了正在督造棺木的工坊。
工坊内,木屑纷飞,弥漫着楠木特有的辛香——那气味清冽微涩,钻入鼻腔时略带刺感,又在呼吸深处泛起一丝温润的甜;刨刀刮过新材的“嚓嚓”声不绝于耳,木屑簌簌飘落,沾在她素白衣袖上,如细雪未融;她赤足踩过青砖地面,足底传来粗砺微凉的触感,脚踝处还残留着灵堂蒲团的旧棉絮印痕。
曹髦正亲自审视着棺木的榫卯结构。
玉蝉娘冲至他面前,不顾君臣之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清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将军佩剑已沉江,以示不降之心。如今再以空棺示天下,世人将如何非议将军?岂不是说他死后连一副全尸都不得安宁?妾……妾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曹髦没有扶她,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指,抚过棺木上一道刚刚刨光的木纹——指尖下是温润如脂的细腻触感,木纹蜿蜒如江流,沁着微潮的凉意。
帐角铜炉旁,一方青砖垒就的建业城防沙盘静静陈列,东门水道蜿蜒如墨痕,其上一枚朱砂小旗,正斜斜插在护城河与秦淮支流交汇处。
曹髦转过身,对一旁的校尉下令:“传令下去,封锁建业东门护城河段,命人打捞。三日之内,活要见物,死要见尸。”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整整三日,数百名识水性的士兵反复在浑浊的河泥中摸索。
第三日晨,工坊外石阶上,已悄然多出三双洗净的布鞋、两捧新采的艾草、一盏未拆封的素油灯。
直到第三日黄昏,落日熔金,一个士兵终于在淤泥深处,摸到了一截冰冷坚硬的物事。
那不是剑,而是朱绩那柄宝剑的剑鞘。
剑身已失,剑鞘却在河底静静躺了三天。
它被捞起时,鞘身裹满腥臭的河泥,镶嵌的玉石早已脱落,连鞘口的铜饰都锈蚀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寒意直透掌心,铁锈混着腐泥的气息浓烈刺鼻,仿佛整条护城河的幽暗与滞重都凝缩于此。
曹髦没有让任何人代劳。
他亲自取来清水,用布巾一点点将剑鞘上的污泥擦拭干净,露出了底下被河水浸泡得发白的木纹——布巾吸饱泥水后变得厚重湿冷,指腹反复摩挲木纹时,能触到细微的凹凸与朽蚀的毛边;水珠顺着鞘身滑落,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蒸腾起微不可察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雾。
然后,他捧着这截残破的剑鞘,走到玉蝉娘面前,将其轻轻放入那具空棺之中。
“剑虽沉,鞘犹在。”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坊中回响,仿佛带着金石之音,“身虽朽,名永存。忠魂不散,何须全形?”
玉蝉娘死死地盯着那截安静躺在棺中的剑鞘,仿佛看到了朱绩最后决绝的背影。
是啊,剑代表着杀伐与抗争,而鞘,代表着守护与归宿。
他将抗争留给了大江,却将守护之心,留在了这里。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她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滚落,砸在楠木棺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那水痕边缘微翘,像一道未干的墨迹,又似一道无声裂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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