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伪玺为镜,人心试金(2/2)
陆离浑身一震,这个因为技艺高超而屡遭猜忌、甚至被人盗走毕生心血用以谋逆的匠人,第一次听到如此的许诺。
他看着那方险些颠覆江南的伪玺,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建业太学。
一场史无前例的“正统论辩会”在此举行。
吴地被俘或投诚的士绅名流皆被“请”来参加。
大殿正中,没有摆放圣贤牌位,而是用四条金链悬挂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匣,匣中之物,正是那方从太湖洞窟中起获的伪玺。
上方高悬一匾,曹髦亲笔御书,笔力雄健,入木三分——“人心试金石”。
曹髦一身玄色常服,立于琉璃匣旁,并未落座于高台龙椅。
他环视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吴地士人,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平静:
“朕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至今仍心有不服。朕不诛举旗之人,非是宽仁,而是朕明白,彼等所争,非为叛乱,而是为了一份归属。”
他伸手指了指琉璃匣中的伪玺,声音陡然提高:
“但归属感,不是靠一块假石头骗来的!尊严,更不是靠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换来的!今,朕以此石为镜——它既能照见谎言的丑陋,也能照见人心的渴望。渴望什么?渴望安宁,渴望尊严,渴望一个不必再靠伪造天命、不必再提心吊胆,就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江南!”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那些原本还心怀故国的吴地士人,看着那方被当做罪证和教具陈列的伪玺,再听到曹髦这番直指人心的话,许多人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面露惭色。
与此同时,建业城南的一间茶馆里,一个头戴斗笠、面容憔悴的男子正坐在角落。
他正是乔装改扮的孙胤。
他亲眼看到昔日狂热的追随者,此刻正围着一张官府贴出的《辨玺图锦》指指点点;他亲耳听到街边的孩童,拍着手把“真假玉玺差一恒”的童谣唱得朗朗上口。
他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邻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正与友人叹息:“唉,说到底,我们想护的,哪里是一块石头?我们只是怕被人忘了,怕这江南的文脉、风骨,都在北人的铁蹄下,化作尘埃啊……”
孙胤端起茶碗的手猛地一颤。
老儒的话如同一根钢针,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深处。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承继天命,原来,自己不过是利用了这份深沉的恐惧。
而那个年轻的魏帝,却比他更懂这份恐惧,并给出了一个他永远给不了的答案。
他低头啜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苦茶,忽觉袖中一阵冰冷。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佩剑“断潮”的剑柄。
这柄象征着他信念的古剑依然在,但剑柄上所刻的“承天命”三个字,不知何时,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浸得一片模糊,冰冷刺骨。
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孙胤起身,披上蓑衣,走入建业湿冷的夜巷。
巷道泥泞,倒映着零星灯火,像碎裂的星河。
他几次回头,听见巡卒铁靴踏地之声渐远,才加快脚步。
路过旧宅遗址时,他驻足片刻,只见断垣残壁间野草疯长,一只锈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是他儿时挂在门楣上的那只。
记忆骤然翻涌——五岁那年,父亲抱他在膝上,讲述孙破虏怒斥董卓之事:“男儿立世,不在名位高低,而在是否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
那时他问:“若天下无道,我们该怎么办?”
父亲答:“那就做第一个点灯的人。”
如今,他手中的火把熄了,而别人的灯,却照亮了整片黑夜。
远处传来孩童嬉笑,仍是那首谣:“真假玉玺差一横,谁真谁假天晓得……”
他脚步一顿,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滑落,混着泪水滴入尘土。
终于,他来到城郊的孙破虏祠。
门前石狮斑驳,檐角垂落蛛网。
他右手按在“断潮”剑柄上,指尖抚过那三字刻痕——如今只剩两道半还清晰可见。
他苦笑一声,松开了手,“罢了,连名字都认不清的剑,也不必再出鞘了。”
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漆黑,唯有祖先牌位在微光中泛着幽色。
他跪倒在地,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父亲,儿子来了。这一次,不是来借您的名,是来问您一句: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让这片土地,再沦为别人的棋盘?”
深夜,建业城楼之上,风声猎猎。
曹髦负手而立,眺望着东南方向的漫天烟雨,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整个江南的脉络。
“陛下,”张让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禀报,“孙胤并未逃窜,亦未再图聚众。只有一个时辰前,他孤身一人,进了城郊的孙破虏祠,至今未出。”
曹髦默然片刻,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发出细碎的声响。
“传令下去,”他淡然道,“封锁孙氏祠堂外的所有道路,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但是,留一道后门,不必派人看守。”
张让一怔,随即领悟,躬身道:“喏。”
曹髦转过身,不再看那祠堂的方向,只留下一句仿佛说给风听的话:“给他一夜时间,让他自己,去和他的先人对话吧。”
风穿过高耸的檐角,发出呜咽般的长鸣,像是旧时代最后的叹息,正在这冰冷的夜雨中,被一点点冲刷、荡涤,缓缓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