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若朕非天子(2/2)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阳光的温暖,是伴随着“皇帝”这个身份的。
皇叔教他的是帝王之术,皇婶关心的是天子起居,就连贤弟的玩耍,也带着“兄友弟恭”的意味。他们对他好,因为他是“皇帝李孝”,而不是因为他是“李孝”。
这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感受。温暖是真的,压力也是真的;感激是有的,疏离却更深。
他像是一个被精心装扮、摆放在最高处的瓷娃娃,接受着所有人的仰望与呵护,却无人真正触碰他内里那条冰冷的裂缝。
这一日,杜恒讲授《春秋》,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剖析兄弟阋墙之祸。课后,李孝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人,书房内只余他与杜恒二人。
秋日的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将李孝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他沉默地收拾着书案,动作缓慢。杜恒也默默整理着讲义,准备告退。
忽然,李孝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目光清澈得近乎锐利,直直地看向杜恒,问出了一个让杜恒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的问题:
“太傅。”
“臣在。”
“若朕……”李孝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仿佛在斟酌,又仿佛在叩问自己的内心,“并非天子。皇叔与皇婶,可还会如今日这般……待朕?”
“轰”的一声,杜恒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握着玉圭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凉的玉质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夕阳的光斑在李孝平静无波的眼眸中跳跃,却映不出一丝孩童应有的天真或犹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杜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个细微的失态,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师长训导弟子时常有的、略带责备的肃然:
“陛下何出此言?”
他避开那个致命的假设,直接以反问应对,同时脑中飞速旋转。
“陛下便是天子,此乃天命所归,亦是现实如此。自先帝驾崩,陛下践祚,便是万民之主,四海共尊。此乃铁一般的事实,无可更改,亦不容假设。”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孝的反应。孩子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杜恒心头发苦,但话已开头,只能继续下去,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忧国忧民的沉重:
“摄政王殿下与王妃娘娘,自陛下冲龄践祚以来,夙兴夜寐,辅佐陛下,内平祸乱,外御强虏,推行新政,安定社稷。此乃人臣本分,亦是骨肉亲情,天地可鉴!
陛下当体察王爷、娘娘之苦心,感念其辛劳,专注于圣学,修养德行,将来亲政,方能不负江山重托,不负王爷、娘娘殷殷期望!”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现实”与“责任”,试图用“江山”“社稷”“亲政”这些宏大的字眼,覆盖掉那个危险的“如果”。
“世间从无‘如果’之事,陛下。”杜恒最后总结,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李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沉溺于虚妄之想,徒乱心志,有损圣德。
陛下当着眼于眼前之学,担起当下之责,修身明理,方为正道,亦是臣对陛下最大的期盼。”
他说完了,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他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李孝静静地听他说完,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低低“嗯”了一声。
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飘散在带着墨香与尘灰气息的空气里。然后,他便不再看杜恒,重新低下头,开始整理面前散乱的纸张,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从未被问出口。
杜恒却僵在原地,背心的冷汗早已湿透了中衣。他看着李孝那低垂的、看不出喜怒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这孩子……他什么都明白。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那温情下的权力实质,甚至……明白他这个问题本身的危险。
他问出口,或许根本就没指望得到答案,他只是……在确认,在试探,或者,只是将自己无法承受的重压,稍稍泄出那么一丝。
而自己那番冠冕堂皇、义正辞严的回答,在他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里,恐怕……苍白得可笑。
杜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作镇定,行礼告退,走出甘露殿的。秋日的凉风吹在他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他回到值房,屏退所有人,独自坐在黑暗中,直到宫灯次第亮起。
接下来的几日,杜恒夜夜辗转,难以成眠。
李孝那句“若朕非天子”,如同鬼魅的呓语,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铺开纸笔,几次想写点什么,或许是向李贞或武媚娘密奏,或许是记录下自己的观察与担忧。
但每每提笔,想到可能的后果,想到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想到这深宫无处不在的耳目,他便颓然掷笔,最终将写了一半的纸笺,就着烛火,烧成了灰烬。
他知道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陷入了不该陷入的境地。他既不能假装无知,又无法坦然上报。帝师之责,忠君之心,保全自身的本能,还有对那个早慧而痛苦的孩子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在他心中激烈撕扯。
煎熬数日后,杜恒终于寻了个由头,求见武媚娘。在立政殿偏殿,他恭敬行礼后,待宫人尽数退下,方才斟酌着开口,语气谨慎而忧虑:
“王妃娘娘,陛下近来勤学不辍,于经史子集,皆能潜心钻研,尤其对《春秋》‘微言大义’、史家褒贬之道,领悟日深,常有独到见解。”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武媚娘的神色。武媚娘端坐凤座,手中拿着一卷账册,闻言只是微微抬眸,示意他继续。
杜恒心一横,继续说道:“然,臣近日观之,陛下于此道……似乎过于执着沉溺。
臣恐陛下年齿尚幼,心性未定,过早浸淫于权谋机变、是非褒贬之中,或损其仁厚宽宏之本心,有碍圣德涵养。是否……暂且放缓史论讲授,多授以《诗经》《礼记》等篇章,以陶冶性情,养其浩然之气?”
他说得迂回,但核心意思明确:李孝心思过重,过于关注权力争斗与历史评价,这很危险,建议调整教学内容,引导他向“仁厚”方向发展。
武媚娘静静听完,放下手中账册,目光平静地落在杜恒脸上,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杜恒只觉得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手心一片潮湿。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铜漏清晰的滴水声。
良久,武媚娘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
“太傅所言,陛下近来勤学,尤其关注史鉴得失,本宫……知道了。”
她特意在“知道了”三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陛下功课,有劳太傅费心教导。太傅是陛下钦点的帝师,学问人品,本宫与王爷都是信得过的。该如何教,教些什么,太傅自有主张,本宫与王爷,不欲过多干涉。”
她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意:
“只是,太傅需记得,教导陛下,首在‘明理’,次在‘正心’。陛下是天下之主,将来要执掌乾坤,明辨是非、知晓得失,自是应当。
然,这‘心’如何‘正’,这‘理’如何‘明’,太傅身为师者,当有取舍,有权衡。莫要让陛下……过早沾染了不该沾染的心思,学了不该学的念头。下去吧。”
杜恒浑身一凛,连忙躬身:“臣……谨记娘娘教诲!臣告退!”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倒退着,一步一步退出偏殿。直到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压力隔绝,他才敢稍稍直起身,发觉后背衣衫,已然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站在立政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来,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更深沉的、无处可逃的寒意。
王妃娘娘知道了。她未必知道那句具体的“若朕非天子”,但她一定猜到了李孝心态的剧变,猜到了那孩子心中滋长的、危险的东西。
而她最后那番关于“明理”“正心”“取舍”“权衡”的话,既是警告,也是……将他这个帝师,彻底架在了火上。
从此以后,他每授一课,每说一字,都需慎之又慎。他既要在不触动那孩子敏感心弦的前提下引导其“向善”,又要时刻提防自己的言行被解读为“教唆”或“暗示”。
他成了夹在皇帝与摄政王夫妇之间,那根最微妙、也最危险的平衡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杜恒抬头,望向暮色四合、宫灯初上的皇城。飞檐斗拱在渐浓的夜色中勾勒出狰狞的剪影,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随时可能将渺小的他吞噬。
他缓缓抬起因为紧握而有些僵硬的手指,拂去额角冰凉的汗珠。
然后,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下了那漫长的汉白玉台阶,身影渐渐融入宫殿投下的、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