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疯子,都是疯子(2/2)
此时,刺史府的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厚重的木门碎成了几块。
柴根儿如同一尊杀神般冲了进来,手中那柄沉重的铁骨朵上沾满了红白的秽物,身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煞气。
剩下的士兵见状,哪里还敢反抗?
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生怕晚了一步就被这尊杀神砍了脑袋。
危仔倡还想反抗,他死死护着怀里的铜印,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却被柴根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脚狠狠踹在手腕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手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啊——!”
危仔倡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
那方象征着抚州权力的铜印,“咕噜噜”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尘。
“我是刺史!我是抚州刺史!你们不能杀我!!”
他凄厉地尖叫着,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像个疯子一样想要去抓那方铜印。
“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柴根儿双目赤红,咆哮声震得瓦片都在抖。
他根本不看那方代表权力的印信,抬起大脚,一脚狠狠踩在危仔倡的胸口,将他连人带印踩进泥里。
柴根儿双目赤红,高高举起铁骨朵,带着呼啸的风声,就要将这颗罪恶的脑袋砸成肉泥。
“住手!”
就在那柄沾满秽物的铁骨朵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人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根本顾不上什么招式,直接合身扑上,双手死死抱住了柴根儿那粗壮如树干的手臂。
“给老子滚开!!”
柴根儿杀红了眼,下意识地想要甩开阻碍。
“崩!”
巨大的惯性带着那人踉跄拖行了好几步,病秧子根本挂不住这头蛮牛,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噗通”一声重重摔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啊!!!”
柴根儿这时才看清那是病秧子,吓得魂飞魄散。
他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暴吼,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拼尽全力硬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那股足以开山裂石的怪力。
巨大的反冲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胸口一阵发闷,脚下的青石板更是“咔嚓”一声被踩出了裂纹。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那点气血翻涌,大口喘着粗气,像是一头被强行勒住缰绳的疯牛,死死瞪着那个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病秧子。
“你……你疯了?!”
柴根儿的声音都在抖,既是怒,也是后怕:“你也拦我?!这一锤要是砸实了,你也得变成肉泥!!”
病秧子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嘶哑着吼回去:“我不拦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毁了主公的大计吗?!”
“柴将军!冷静!我知道你恨,我也恨!”
“但他现在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你的锤下!”
“为什么?!”柴根儿双目赤红,咆哮如雷:“主公说了只诛首恶!这狗贼就是首恶!俺杀他有什么错?!”
“杀他是没错!可怎么杀有讲究!”
病秧子飞快地解释道,语速急促:“只有把他活着饶州,当着饶州,当着鄱阳郡百姓的面,数落他的罪状,明正典刑,斩首示众,那才叫‘吊民伐罪’!”
“那才叫兑现了‘只诛首恶’的诺言!”
病秧子死死盯着柴根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牛尾儿的头被他挂在城墙上羞辱!难道你想让他死得这么痛快吗?!”
“要让他跪在牛尾儿的灵位前,当着几万人的面被砍头!那才是给兄弟报了血仇!”
这一番话,像是一盆冰水,终于浇灭了柴根儿心头那股不受控制的邪火。
是啊。
一锤子砸死,太便宜这狗杂碎了。
柴根儿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那一瞬间,理智与情感在他脑海中疯狂厮杀。
最终,为了那个男人的大业,为了不让死去的兄弟白死,理智战胜了嗜血的冲动。
最终,他狠狠一脚踹在危仔倡的肚子上,将他踹得弓成了虾米。
“呸!”
柴根儿一口浓痰吐在危仔倡脸上,咬牙切齿道:“算你这条狗命硬!先寄存在你脖子上几天!”
“来人!给我绑了!穿了琵琶骨,拖在马后头!别让他死了!”
就在这时,一名投降的校尉为了表功,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指着西边喊道:“将军!危仔倡刚才派危固去烧武库和粮仓了!就在西边!快去啊!”
刘靖此时正好策马赶到,闻言面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厉声喝道:“病秧子!带人去追!务必保住粮草!”
“诺!”
病秧子不敢耽搁,点齐人马飞奔而去。
刺史府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随着病秧子带人离去,刘靖缓缓收回目光。
他翻身下马,那双踏着黑色战靴的脚,沉稳地踩在被鲜血浸透的青石板上。
他没有看跪了一地的降卒,也没有看瘫软如泥的危仔倡,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即便周围安静下来,却依然浑身紧绷,如同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汉子。
柴根儿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他一手提着沾满秽物的铁骨朵,胸膛剧烈起伏,那一双赤红的眼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他看着刘靖走近,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喊冤,又似乎想请罪,但最终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
那是委屈。
天大的委屈。
“主公……”
柴根儿的声音嘶哑:“俺……”
刘靖在他面前站定。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柴根儿那还在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有力,像是一座山。
“我知道。”
刘靖只说了这三个字。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沉稳。
柴根儿浑身一震,那股憋了一路的硬气瞬间散了大半,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冲开了脸上的血污。
“主公!牛尾儿……牛尾儿他死得惨啊!”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指着地上的危仔倡吼道:“俺想杀了他!俺就想现在杀了他!给牛尾儿那个憨货报仇!!”
“杀,肯定是要杀的。”
刘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瑟瑟发抖、还要强撑着世家公子体面的危仔倡,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但他现在还不能死。他得活着,活着看到他的算计成空,活着跪在牛尾儿的灵位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明正典刑。”
刘靖收回目光,重新看着柴根儿,帮他理了理歪掉的护肩,语气变得柔和了几分:
“柴根儿,你是我的大将,不是屠夫。这口恶气,大哥替你记着。但这颗脑袋,得留着祭旗,懂吗?”
这一声“大哥”,比任何军令都管用。
柴根儿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地应道:“懂!俺听大哥的!但这狗日的要是敢耍花样,俺拼了命也要锤死他!”
“放心,他没机会了。”
刘靖拍了拍他的胸甲,转身挥手,声音恢复了主帅的威严。
“来人!将危仔倡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打扫战场,安抚百姓!”
病秧子前脚刚走,西边夜空便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
紧接着,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临川城映得通红,仿佛天空都被点燃了。
当病秧子赶到粮仓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
热浪扑面而来,甚至连眉毛都要被烤焦。
巨大的粮仓在烈火中噼啪作响,无数粮食化为灰烬。
危固站在熊熊大火前,身上衣袍已被点燃,他浑身浴火,在烈焰中扭曲挣扎,状若厉鬼。
他看着病秧子暴怒却无可奈何的神色,放声大笑,笑声癫狂。
“哈哈哈!刘靖!你赢了又如何?!这是二郎给你的最后一份大礼!!没得吃,我看你怎么养活这几万张嘴!!”
笑声未绝,他转身一跃,义无反顾地冲入了茫茫火海之中,瞬间消失在烈焰深处。
“疯子……都是疯子……”
病秧子咬牙切齿,看着那漫天大火,心知已无法扑灭,只能当机立断,“快!拆除粮仓周边屋舍,断开火路,别让火势蔓延!能保住武库也是好的!快!”
……
黎明时分,刺史府门前。
火势已灭,但空气中仍弥漫着焦糊味。
陈泰、李元庆等几位大族族长,正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他们衣衫凌乱,发髻散乱,有的脸上还带着黑灰,显然是被这一夜的变故吓破了胆。
“罪民等未能生擒恶贼,致使大军劳顿,请使君降罪!”
陈泰带头磕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托盘中放着的正是抚州的黄册图籍,声音颤抖。
刘靖翻身下马,脸上哪有半分杀气?反而挂着温煦如春风般的笑容,眼神清澈而真诚。
他快步上前,亲自将几人一一扶起,甚至还细心地帮陈泰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诸位家主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刘靖温声安慰道:“危仔倡穷凶极恶,乃是亡命之徒。”
“诸位能深明大义,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已是难能可贵,是大功一件!”
“我刘靖言出必行,如今恶首已然伏诛,断不会迁怒无辜。”
“从今往后,诸位就是我刘靖的朋友,也是这临川城的功臣!”
闻言,几大家族族长顿觉背后的冷汗被风吹干了,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使君仁义!真乃当世尧舜啊!”
“我临川百姓能得使君庇佑,实乃三生有幸!万民之福啊!”
这马屁拍得震天响,一个个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仿佛真的是为了迎接王师而激动不已。
在这乱世,消息闭塞如铁桶。
普通底层黔首的耳目,几乎全被地主士绅大族们掌控。
一坊之坊正,一村之里长,皆是这些大族的触手。
他们说刘靖是仁义之主,百姓便信他是仁义之主。
他们若说刘靖是恶鬼,百姓便只会瑟瑟发抖。
这就是话语权。
刘靖看着眼前这群感激涕零的豪绅,心中冷笑。
他很清楚,这些人不过是墙头草,谁赢了帮谁。
但他现在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手中的粮食,需要他们手中的话语权来稳定地方。
他开办报纸,费尽心机搞活字印刷,为的就是要从这些人手中夺回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但眼下,报纸未至江西,他还得陪这些人把戏演下去,不仅要演,还得演得逼真,演得让他们把自己当成“自己人”。
就在这时,病秧子一脸烟灰,衣甲上还带着烧焦的痕迹,匆匆赶回。
他单膝跪地,脸色惨白如纸,一只手捂着嘴剧烈咳嗽,声音沉痛,甚至带着几分哽咽。
“咳咳……主公!属下办事不力!只保住了武库,粮仓……粮仓已被危固那贼子引火焚毁,八万石军粮,尽数化为灰烬!一粒米都没剩下!”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刘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石墩,指着病秧子怒骂:
“废物!!”
“八万石啊!那是几万弟兄的活命粮!”
“粮仓被毁,我数万大军人吃马嚼,没了粮草辎重,难道要喝西北风吗?!你让本官拿什么去安抚这满城的百姓?!难道要让刚脱离虎口的百姓饿死吗?!你万死难辞其咎!!”
病秧子也不辩解,只是低头请罪,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末将该死!请刺史责罚!末将愿以死谢罪!”
这一唱一和,把旁边的陈泰等人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他们都是千年的狐狸,哪里看不出这两人是在演双簧?
这哪是在骂部下?这分明是在哭穷,是在向他们“借粮”啊!而且这“借”,怕是有借无还。
陈泰心里苦啊!
苦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就在几天前,为了不想让刘靖进城,他才刚刚咬着牙向危仔倡捐了五万石粮食啊!
那可是陈家几代人积攒的陈粮,结果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被危固一把火给烧成了灰!
现在刘靖又要逼捐,这是要把陈家的骨髓都敲出来吸干啊!
“使……使君明鉴啊!”
陈泰磕头如捣蒜,声音凄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非是草民不愿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使君有所不知,那危贼几日前才刚刚强征过我等一次!草民刚交上去五万石粮食啊!全在那个粮仓里烧没了!”
“如今家中积蓄十去九空,是真的拿不出来了啊!求使君开恩,给条活路吧!”
刘靖闻言,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脸色骤变。
他猛地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刘靖压低了声音,一脸“惊恐”地看着陈泰,语气急促而关切:“陈公!这话……可不兴往外说啊!”
陈泰一愣,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茫然地看着刘靖。
“五万石?资助危仔倡整整五万石?”
刘靖叹了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陈公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这事儿若是让危仔倡说是‘强征’,那还好;可若是让朝廷知道了,让外人知道了……”
刘靖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森的:那可就是‘毁家纾难,资助反贼,对抗王师’的诛九族大罪啊!”
“轰!”
陈泰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只想着哭穷,却忘了这茬!
刘靖继续补刀,他指了指身后那些面色不善的牙兵,声音轻得像鬼语:“陈公,你想想,若是让我这几万弟兄知道,危仔倡用来杀他们的刀,是你陈家出钱磨的!”
“危仔倡用来挡他们的墙,是你陈家出粮修的……”
“你说,这些刚死了袍泽、正憋着一肚子火的骄兵悍将,会不会趁着夜色,冲进你的府邸,把你陈家几百口人剁碎了喂狗?”
“到时候,本官就是想保你,怕是也拦不住那滔天的民愤啊。”
这一番话,说得那是滴水不漏。
既把“抢劫”变成了“帮你平事”,又把刀子递到了陈泰的脖子上。
陈泰看着刘靖那双看似关切的眼睛,终于明白了。
这就不是在商量。
这是在告诉他:花钱买命。
或者背着“资敌”的罪名全家死光。
他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后猛地一头磕在青石板上,鲜血直流。
“草民……草民知罪!多谢使君……多谢使君提点!”
“家中虽无多余粮食,但……但还有些许祖传的浮财!”
“愿全部献出,以充军资!”
“只求使君能……能帮草民洗刷这‘资敌’的冤屈!”
“陈家……陈家愿再挤出新粮三千石!另……另捐细绢五千匹、库银一万两、金器两箱!!”
刘靖闻言,脸上的“惊恐”瞬间消失,重新换上了那副温煦如春风般的笑容。
他亲自伸手扶起陈泰,甚至还贴心地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陈公言重了。”
“只要心向朝廷,那便是忠臣,何来冤屈?”
他拍了拍陈泰的手背,语气亲昵:“放心,本官治军严明,定会护陈公一家周全。”
有了带头的,剩下几家知道躲不过去,只能一个个忍痛割肉。
“李家……李家愿捐粮两千石!细绢三千匹、金银器皿四箱!”
“赵家愿捐粮一千五百石!家中还有熟牛皮五百张,愿一并献上!”
……
不过片刻功夫,虽然凑上来的粮食只有万余石,但收上来的绢帛、金银、皮革等军资,却是堆积如山。
刘靖看着这群被彻底榨干了油水的世家豪绅,脸上的寒霜瞬间如冰雪消融,又换上了那副矜持而无奈的神色。
“这……这如何使得?”
他叹了口气,一脸为难:“本官也知道诸位艰难,但这都是为了临川百姓啊。”
“诸位高义,本官记下了!”
几位家主面如死灰,强撑着笑容磕头谢恩,心里却在滴血。
他们明白,从今天起,这临川城的世家,怕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更是不知多少年才能缓过这口气了。
待众人散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靖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化作一抹深沉的幽光。
片刻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一旁仍旧单膝跪地、狼狈不堪的病秧子身上。
看着对方满脸的烟灰、烧焦的衣角,刘靖眼中的冰冷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与关切。
他走上前,也不嫌脏,随手倒了一杯残茶递过去,看着病秧子,戏谑道:“这把火烧得值。”
“虽然烧了八万石粮,但从这些老狐狸嘴里抠出来的金银绢帛,折算下来只多不少。”
“这顿骂,你挨得不冤。”
病秧子接过茶,仰头灌下,咧嘴一笑:“只要主公的大军有饭吃,别说挨打,就是把属下这身皮剥了也值。”
刘靖闻言,心中一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
夜色深沉,喧嚣了一整日的临川城终于安静下来。
南城楼上,铁塔般的柴根儿正独自一人巡视。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仿佛要把心里那股郁气踩碎。
他的手时不时抚摸着冰冷粗糙的城墙垛口,眼神有些空洞,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虚空。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柴根儿回头,见是刘靖拎着两坛子酒走来。他连忙要行礼。
“这里没外人,不必多礼。”
刘靖摆摆手,随手将一坛酒塞进他怀里,自己则寻了个避风的墙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陪我喝点。”
两人并肩而坐,看着远处漆黑的夜空,星光稀疏,月色清冷,洒在地上如同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恨我吗?”
刘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不复白日里的威严,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柴根儿拔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
辛辣的酒液如刀子般划过喉咙,呛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抹了一把嘴,摇了摇头,闷声道:“不恨。”
刘靖侧过头看他,目光如炬:“说真话。”
“真不恨!”
柴根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俺虽是粗人,但也晓得主公此举必有深意。”
“那些世家给了粮,弟兄们才有饭吃;不屠城,往后咱们的路才好走。”
“这些道理俺都懂,是为了大局,是为了咱们几万人的活路……”
说到这里,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突然哽咽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只是心里头憋得慌。”
“俺替牛尾儿憋屈啊,主公。”
“他死得太惨了……他前两天还跟俺说,等这仗打完了,回去想给没出生的娃起个好名字……”
刘靖沉默了。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入腹,却暖不了心底的寒。
“我比你更早认识牛尾儿。”
刘靖缓缓开口,目光变得幽深:“当初他还是一个逃户。”
“性子急得像头倔驴,因与官兵起了争执,气急之下揍了那官兵一顿。事后担心被报复,这才拖家带口进了山。”
“后来跟了我,从一个大头兵,一步步走到如今。”
刘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压抑的颤抖:“当得知牛尾儿战死,我当时就想,打下临川郡,三日不封刀!”
“我要屠尽这满城的人给他陪葬!把危仔倡千刀万剐!”
柴根儿猛地转头看向刘靖,眼中满是复杂。
他没想到,一向深沉如渊的主公,心里竟然藏着这样疯狂的念头。
刘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只剩下一片深沉的无奈:“可不成啊。”
“屠了城,心里头是爽快了,可往后呢?”
“咱们就成了恶鬼,这江南江西的百姓谁还敢信咱们?”
“往后每攻一座城,人家只会拼死抵抗,会有更多像牛尾儿这样的好兄弟,死在那些原本可以避免的厮杀里。”
“都是爹妈生的,跟着我出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无非就是求个富贵,求个活路。”
“全须全尾地跟着我出来,我这个当大哥的,总要尽力把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我不能为了泄一时之愤,拿几万弟兄的命去填。”
“我是主帅,我得替这几万人负责。”
柴根儿默然,手中的酒坛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许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膛里那些不甘、愤怒通通吐出来。
他懂了,但也正因为懂了,心里才更痛。
刘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夜深了,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整顿城防,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走了两步,脚步却又猛地一顿,背对着柴根儿沉声道。
“柴根儿。”
“在。”
柴根儿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大声应道。
“牛尾儿的仇,我记在账上了。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刘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却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狠劲:“等咱们把这乱世平了,我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牛尾儿这一条命,到底换来了什么。”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下城楼。
身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城头上,只剩下柴根儿一个人。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柴根儿呆愣了许久,忽然举起怀里的酒坛子,对着漆黑的夜空重重地虚碰了一下,就像是碰在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兄弟的酒碗上。
“牛尾儿,听见没?主公没忘!”
“这盛世……咱们替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