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凌霜华番外·霜烬录(1/2)
旧历2985年春
母亲说,我出生时窗外樱花正盛。
这是她颠沛半生后始终珍藏的画面,产房窗户开着一线,四月的风卷着淡粉花瓣飘进来,一片恰好落在我初生皱红的脸颊旁。父亲用半个月工资新买的胶片相机,“咔嚓”一声,把那个瞬间钉在了时光里。
照片后来丢了。大约是在第三次搬迁时,装相册的铁盒遗落在某辆卡车的角落。但母亲总在深夜抚着我的头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描述,那粉色的花瓣是半透明的,阳光从后面透过来时,能看见细细的脉络,像婴儿皮肤下的血管。
“那时以为你会活在春天里。”她说这话时,手指缠着我干枯的发梢。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有些人的命运在出生纸上就已用隐形的墨水,写好了价码。
旧历2999年7月17日 星期三 晴
十四岁生日刚过九十七天。
母亲穿上米色套装,肘部磨得微微发亮,但前夜仔细熨过,折痕利落得像刀锋。父亲特意请了调休,说要陪她去磐石科技人事部,领那张“十年荣誉员工”的金属卡片。我跟去,因为母亲悄悄说仪式后有茶点,“也许有非合成的,天然的黄桃罐头”。
磐石科技大厦的冷气总是开得太足。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成排的LED灯管,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被照得无所遁形。母亲在接待台前弯着腰填表,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站到落地窗边,看外面那个被精心修饰过的世界。
行道树绿得浓郁均匀,是市政每月喷洒的“生态养护剂”的功劳;车辆缓慢有序地移动,每辆车的尾气净化装置都在正常工作;行人脸上带着适度的匆忙,像钟表里精准运行的齿轮。
一个完美、整洁、毫无意外的星期三午后。
“小姑娘,知道B区三楼怎么走吗?”
声音从身侧传来。我转头,看见一个少年。
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黄色外卖服,袖口卷了好几折仍拖到手背。怀里抱着摞得高高的白色餐盒,最上面那盒摇摇欲坠。汗水把他额前的黑发黏成几绺,贴在眉骨上。而他的眼睛“我后来很多次回想那双眼睛”里面有种尚未被磨钝的慌张,像刚从某个简单干净的地方,一跤跌进这个过于复杂的迷宫。
“电梯在右边。”我指了指旋转门内侧,“需要刷员工卡。不过送餐的话可以走货梯,进门右转走到头,再左转。”
他愣了愣,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客套话,但最终只是急促地点点头:“谢谢。”
“不客气。”
他小跑着冲向旋转门,黄色背影在冷色调的大厅里划出一道笨拙的轨迹。我转回窗前,继续看那些绿得不真实的树。
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人生中千万次无足轻重的交错之一,像两片被风偶然吹到同一寸地面的叶子,片刻接触后便各奔东西。
五分钟后,第一次警报响了。
旧历2999年7月19日 星期五 灾变日
我们在磐石地下三层刚安顿下来。
母亲的作业实验室还没有整理好,她终于有空陪着我好好说会儿话了。父亲从进入基地后就很少见到,似乎被什么追在身后,他和他的同事们忙得吃饭都没了时间。
下午三点十七分,震动来了。
不是之前经历过的那种轻微摇晃。这次是自下而上的、沉闷的、仿佛整片大陆正在被巨手掰开的战栗。然后所有灯光同时熄灭。
真正的黑暗。不是闭上眼睛的那种黑,而是连视网膜都失去功能的、绝对的虚无。黑暗中爆发出尖叫,孩子的、女人的、男人的。母亲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虎口。
大约十秒,或者更久,时间在黑暗里失去刻度,备用电源启动了。
暗红色的应急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像涂了劣质油彩。广播喇叭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嘶哑到变形的声音:
“……全球范围同步打击确认……所有升空航空器已确认摧毁……北半球多处核武库发生殉爆……初步估算地表幸存率……低于百分之五十三……”
母亲的手猛地收紧。我听见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
百分之五十三。
我数学不算好,但足够理解这个数字:如果有一百个人,四十七个会死。如果有一千人,四百七十个会死。如果……如果外面有几十亿人。
黑暗又漫上来。这次是我闭上了眼睛。因为睁着眼会看见母亲脸上奔流的泪水,会看见父亲僵在通道口像一尊石像的背影,会看见周围这三百多张脸上,某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正在迅速腐烂死去。
那天晚上的配给自动减半。没有人抗议,没有人质问。我们沉默地领了食物,沉默地吃完,沉默地躺在各自的折叠床上,盯着暗红色天花板,等待下一个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的明天。
旧历3001年11月3日 星期一
我们在磐石地下三层已经住了两年零四个月。
时间在这里是用配给周期计算的:每七天领一次营养膏,每半月发一次维生素片,每个月允许使用公共浴室二十分钟。母亲学会了用废弃的电路板零件做简易过滤器,父亲在通风管道旁偷偷种了一小盆耐阴的苔藓,那是地下唯一活着的绿色。
旧历3002年春 深层转移
命令下来时,母亲正在发烧。
穿着全封闭白色防护服的人,他们自称“行星联盟遗存部队”,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宣布:磐石基地上层结构已在“次生灾害”中严重损毁,所有人员必须立即转移至深层永久避难所。
所谓永久避难所,是山脉腹地天然溶洞改造的空间。穹顶高得隐没在黑暗里,仅靠几盏大功率探照灯照亮下方密密麻麻的帐篷和简易板房。空气潮湿阴冷,岩壁永远在渗水,沿着石笋一滴滴落下,在坑洼地面敲打出单调的节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那里的。
母亲的病更重了。持续低烧,咳嗽,关节肿痛。医疗站给了一个笼统的诊断:“地下适应不良综合症”,配了些维生素片和止痛药。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她是被那个“百分之五十三”之后的“百分之三十”压垮的。那是一道简单的减法,53-30=23%。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在黑暗中突然坐起来,瞪大眼睛说看见外婆家的老房子在火焰里扭曲,融化。
父亲变得极少说话。他每天去工程部报道,参与维护那套庞大而脆弱的生命维持系统。有时他深夜回来,就坐在我床沿,借着远处应急灯微弱的光,长久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像在凝视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珍宝。
有一次他弄到了些医用酒精,兑在水里喝。这是严令禁止的,但他喝了很多。然后他抱着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声音含糊得像呓语:
“霜华……爸爸一定会……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酒精的气味混着他眼泪的咸涩,浸湿了我肩头的衣服。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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