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世杰谕令惕西北(2/2)
第二份是昨天收到的,来自他在漠北的耳目。信中说,明朝北庭都护府正在大规模调集粮草,招募向导,整修道路。种种迹象表明,开春之后,明军必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不是对准噶尔,就是对着雅克萨的罗刹人。
第三份...是今早才送到,由三个衣衫褴褛、满身冻伤的明军护送而来的。
明黄绸带系着的谕令卷轴,以及那个装着御赐安边刀的锦盒。
巴图尔珲台吉已经将谕令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眼,尤其是最后那句“勿谓言之不预”,简直是在他脸上扇耳光。
“台吉,”心腹谋士阿拉坦小心翼翼地问,“明朝的天可汗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谕令警告,又是御赐宝刀...恩威并施,让人捉摸不透啊。”
“什么意思?”巴图尔珲台吉冷笑一声,抓起那柄御赐弯刀,拔刀出鞘。刀光清亮如秋水,映出他狰狞的面容,“这是在告诉我:听话,就有糖吃;不听话...这刀早晚架在我脖子上!”
他“锵”一声还刀入鞘,重重拍在案上:“周文韬到哪儿了?”
“按行程,应该昨天就到王庭了。”阿拉坦道,“但今早只有他的三个护卫送来谕令,本人却不见踪影。据护卫说,周大人在路上遭了马贼袭击,受了些伤,在后面慢慢走。”
“马贼?”巴图尔珲台吉眼中精光一闪,“这节骨眼上,哪来的马贼敢劫明朝的使臣?”
阿拉坦压低声音:“台吉,会不会是...雅克萨那边?伊万大人不是说过,要千方百计阻挠明朝与咱们的联系...”
“蠢货!”巴图尔珲台吉呵斥道,“若真是罗刹人干的,一旦被明朝查实,那就是两国开战的铁证!伊万不会这么蠢!”
他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皮靴踩在羊毛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实他心里清楚,袭击周文韬的,很可能是他手下某些急于表忠心的部落首领——这些人以为,杀了明朝使臣,就能逼他彻底倒向沙俄。殊不知,这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明朝的天可汗是什么人?一年平定漠北,收服数十万蒙古部众,连哲布尊丹巴那样的大喇嘛都甘心为他所用。这样的人,会容忍使臣在自己地盘上被袭杀?
巴图尔珲台吉越想越心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太小看那位天可汗的决心和手段了。
“阿拉坦,”他停下脚步,沉声道,“立刻派五百精骑,沿着来路去接周大人。记住,要大张旗鼓,让沿途所有部落都看见——我准噶尔部,奉天可汗谕令,保护大明使臣!”
“台吉?”阿拉坦愣住了,“您这是...”
“这是表态。”巴图尔珲台吉眼神复杂,“明朝与罗刹人,终有一战。在这场仗打完之前,我还不能...选边站。”
他走回案前,再次展开那封谕令,盯着那句“凡罗刹使团过境、商队往来、书信传递,须即刻具文呈报都护府”。
上报?当然要上报。但报多少,怎么报,就有讲究了。
“来人!”巴图尔珲台吉高声喝道,“笔墨伺候!”
他要亲自写一封回奏,向天可汗“禀报”沙俄的动向。当然,有些细节可以模糊,有些时间可以错后,有些人物可以隐去...既要显得恭顺,又不能真的把沙俄得罪死。
这就像在刀锋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二月二十五,周文韬终于抵达准噶尔王庭。
他确实受了伤——左臂被流矢擦过,包扎的纱布上还渗着血。但神情依旧从容,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场袭击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
巴图尔珲台吉亲自出帐迎接,礼数周到得无可挑剔。
“周大人受惊了!”他拱手作揖,一脸痛心疾首,“本汗已查明,袭击大人的是一伙流窜的马贼,为首的叫秃鹰,是喀尔喀部的余孽。本汗已派兵去剿,定将他们的人头献于大人面前!”
周文韬微笑还礼:“有劳台吉费心。不过下官以为,几个马贼不足挂齿,倒是沙俄罗刹的威胁,才是心腹大患。”
他盯着巴图尔珲台吉的眼睛,缓缓道:“天可汗的谕令,台吉可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看明白了!”巴图尔珲台吉连连点头,“天可汗教诲,字字珠玑。本汗已写好回奏,这就呈给大人过目。”
他递上一封蒙汉双文的奏书。周文韬接过,快速浏览。
奏书中,巴图尔珲台吉信誓旦旦地表示:准噶尔部永远忠于大明,绝无二心。对于沙俄罗刹,他一定会“严密监视,随时上报”。至于具体情报...只说“风闻罗刹人在雅克萨增兵,意图不明”,至于伊万来访、火枪交易、红教喇嘛等事,一概未提。
老狐狸。周文韬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台吉忠心可嘉。不过下官离京前,天可汗特意交代:北疆安危,系于各部同心。倘若有人阳奉阴违,甚至暗通外寇...那《北疆宪章》第七条,可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他把“第七条”三个字咬得很重。
巴图尔珲台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周大人放心,本汗明白轻重。”
当夜,王庭设宴款待。烤全羊、马奶酒、歌舞助兴,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但周文韬能感觉到,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多少只耳朵在竖着听。
宴至半酣,巴图尔珲台吉忽然举杯:“周大人,本汗有个不情之请。”
“台吉请讲。”
“天可汗御赐宝刀,本汗感激涕零。”巴图尔珲台吉神色郑重,“但如此重宝,不敢私藏。本汗想请大人回京时,将此刀带去大召寺,请哲布尊丹巴大喇嘛开光加持,再送回准噶尔。如此,方显此刀神圣,也能让草原各部知晓天可汗恩德。”
周文韬心中一动。这请求看似虔诚,实则暗藏机锋——刀若送去大召寺开光,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巴图尔珲台吉就有了缓冲时间,可以观望局势,再做决定。
“台吉有心了。”周文韬举杯回应,“此事下官不敢做主,需回禀天可汗定夺。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下官离京前,听闻天可汗已调集大军,准备开春后北上讨伐罗刹。届时,漠北各部皆要出兵助战。不知台吉...作何打算?”
巴图尔珲台吉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
宴席散后,周文韬回到住处。陈横早已等候多时。
“大人,查清楚了。”陈横低声道,“袭击咱们的,不是马贼,是土尔扈特部的人。这个部落去年冬天草场遭灾,巴图尔珲台吉接济了他们,如今对他死心塌地。这次袭击,很可能是他们自作主张,想替主子表忠心。”
周文韬点点头,又问:“王庭里,沙俄的探子多吗?”
“多。”陈横神色凝重,“我们暗中查探,发现至少有三处地方有罗刹人活动的痕迹。巴图尔珲台吉嘴上说忠于大明,背地里和沙俄的勾连,只怕比咱们想的还深。”
窗外,准噶尔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草原初春的寒意。
周文韬走到窗前,望着西方——那里是雅克萨的方向,也是沙罗刹人巢穴所在。他想起离京前,张世杰站在巨幅地图前说的话:
“这一仗,不仅要打垮罗刹人,更要打醒那些首鼠两端的人。要让草原各部明白:跟着天可汗,才有生路;跟着罗刹人,只有死路一条。”
而现在,他怀中的那份回奏,字里行间都是巴图尔珲台吉的犹豫和算计。这个人,还没有醒。
或者说,他需要一场足够惨烈的教训,才能彻底清醒。
“收拾行装。”周文韬转过身,眼神坚定,“明天一早,我们启程回京。巴图尔珲台吉的这份回奏,还有王庭里看到的一切,必须尽快呈报天可汗。”
“大人,那御赐弯刀...”
“带上。”周文韬淡淡道,“巴图尔珲台吉想借开光拖延时间,咱们偏不让他如愿。刀,原封不动带回北京。至于开光...等他从这场迷梦里醒过来,再说吧。”
夜色更深了。
王庭最大的那顶金帐里,巴图尔珲台吉也没有睡。他面前摊着一张羊皮地图,图上用朱砂画着三条线:一条从北京到归化城,一条从归化城到雅克萨,一条从雅克萨到准噶尔。
三条线,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而他,正站在这个三角的中心。
向东,是天可汗的百万大军;向北,是沙罗刹人的火枪火炮;留在原地...则是被两边挤压,最终粉身碎骨。
“阿拉坦,”巴图尔珲台吉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天可汗和沙皇,谁会赢?”
阿拉坦沉默良久,才小心翼翼道:“台吉,明朝毕竟有百万大军,火器犀利,粮草充足。罗刹人虽悍勇,但远道而来,补给困难,恐怕...”
“恐怕输多赢少,是吗?”巴图尔珲台吉苦笑一声,“我也这么想。可是...”
他看向帐外,仿佛能穿透千里夜色,看到雅克萨城头飘扬的双头鹰旗帜。
“沙皇答应给我‘全蒙古保护者’的称号,答应给我火枪火炮,答应帮我请红教喇嘛...这些,天可汗给不了。”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狂热,“明朝要的是听话的臣子,沙俄要的是...盟友!”
阿拉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太了解自己的主子了——这个人的野心,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旦点燃,就再也扑不灭了。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亲卫冲进来,气喘吁吁:“台吉!北边...北边来人了!是伊万大人派来的信使!说有紧急军情!”
巴图尔珲台吉霍然起身:“带进来!”
一个浑身风尘的罗刹人跌跌撞撞进帐,从贴身处掏出一封火漆密信,用生硬的蒙古语道:“安德烈大人...急报!明朝大军...三月必发!目标...雅克萨!”
信在巴图尔珲台吉手中展开。借着烛光,他看清了上面的俄文——那是安德烈的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明朝已决意开战,李定国率两万大军三月中旬北上,郑成功率海军四月东进。雅克萨危在旦夕。请台吉速作决断:若愿共抗明军,请即刻发兵北上,与我合击李定国部于漠北荒原。若迟疑不决...则唇亡齿寒,准噶尔亦难保全...”
信纸在巴图尔珲台吉手中微微颤抖。
烛火跳动,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一个在悬崖边挣扎的困兽。
向东?向北?还是...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阿拉坦。”
“在。”
“传令各部台吉,三日内到王庭集结。”巴图尔珲台吉的声音冰冷如铁,“就说...天可汗有令,准噶尔部需整军备战,随时听调北上。”
“台吉您是要...”
“我要亲自去漠北。”巴图尔珲台吉握紧拳头,指节发白,“看看这位天可汗的大军,到底有多厉害。也看看沙俄的罗刹人,值不值得我...赌上全族的性命!”
帐外,草原的夜风更急了。
它掠过荒原,卷起草屑和沙尘,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大战来临前的号角。
而千里之外的北京,英亲王府的书房里,张世杰也站在窗前,望着西北方向。
他手中握着一份刚送到的密报,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巴图尔珲台吉已集结兵马,动向不明。”
烛光下,张世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终于...要开始了。”
窗外,二月的最后一场雪,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