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妈祖祭海启征帆(2/2)
能见度降至不足五十丈。
“镇海号”的舰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像幽灵船。更远处的船只,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保持航向!不得偏离!”郑成功对着传声筒大吼,声音在雾中显得空洞,“各舰以钟声为号,一长两短,半刻一次!”
“咚——当当——”
“咚——当当——”
钟声在雾中此起彼伏,但声音传播严重受阻,许多船只根本听不清邻舰的钟声。舰队开始出现混乱,有些船为了避撞,下意识地偏离航向;有些船减速太快,被后面的船追尾……
“报!‘飞霆七号’与‘运输三十三号’发生擦碰,船体轻微损伤!”
“报!‘镇涛号’偏离航线,正在向右修正!”
“报!左翼巡航舰队失去联络!”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郑成功脸色铁青。出师不利,第一关就遇到这种诡异天气。若舰队在雾中失散甚至相撞,不用荷兰人打,自己就完了。
“大将军,要不要……暂时抛锚?”陈泽建议,“等雾散了再走?”
郑成功摇头:“不行。黑水沟水深流急,无处抛锚。而且这雾来得诡异,不知何时能散。”
他走到海图桌前,手指沿着航线划过:“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距离澎湖还有两百多里。如果雾持续不散,按现在的速度,天黑前到不了澎湖。夜晚在雾中航行,更加危险。”
马信沉声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停在原地等死。”
郑成功盯着海图,脑中飞速计算。突然,他想到一个办法。
“传令:各舰点燃信号火把,高举过桅杆。以本舰为基准,前后左右各舰,保持能看到相邻两舰火把的距离。整个舰队,以火把为引,排成‘长蛇阵’!”
“长蛇阵?”陈泽一愣,“那是陆战阵法……”
“海战也一样!”郑成功眼中闪过锐光,“现在各舰看不见全局,只能看见邻舰。那就让每艘船都盯紧前后两艘,像蛇一样,一节跟一节。只要蛇头不偏,整条蛇就不会偏!”
命令迅速传达。
片刻后,浓雾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每艘船都在主桅杆顶端绑上浸了油脂的火把,火光穿透雾气,虽然昏暗,但足以让相邻船只辨认。
“靖海号”在中央,前方是“镇海号”,后方是“运输一号”,左右各有一艘巡航舰护卫。五艘船的火光在雾中连成一个小型菱形。
这个小菱形又带动周围的船只,周围的船只再带动更远的……很快,整个舰队的火把在雾中连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光带,像一条发光的巨蛇,在黑水沟的海面上缓缓游动。
“好阵法!”马信赞叹,“大将军真是急智!”
郑成功却毫无喜色。他盯着海图,又看了看罗盘,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
“怎么了?”
“航向。”郑成功指着罗盘,“我们现在的航向是东南偏东十五度。但根据海流速度和航行时间推算……我们应该已经偏到东南偏东二十五度了。”
陈泽脸色一变:“偏了十度?那我们现在……”
“正在驶向台湾北端,而不是澎湖。”郑成功深吸一口气,“这雾……恐怕不只是雾。”
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黑水沟有一种暗流,平时潜伏在海底,遇到特定天气会上升至海面,形成漩涡和乱流,能悄无声息地将船只带偏航线。往往船家以为还在原路,实际上已经偏出几十里。
而今天这诡异的黑雾,很可能就是暗流上涌造成的。
“修正航向!”郑成功果断下令,“所有船只,航向调整为东南偏东五度!”
“可是大将军,”舵手犹豫,“现在能见度这么低,贸然转向,容易造成混乱……”
“不转向,我们就会错过澎湖,直接撞上台湾北部海岸!”郑成功厉声道,“执行命令!”
“是!”
命令传达下去,整条“光蛇”开始缓缓扭动。但转向过程比想象中更加困难——在浓雾中,后船只能看见前船的火把,一旦前船转向角度稍有偏差,后船就会放大这个偏差。几轮传递下来,整个舰队的队形开始扭曲变形。
“报!右翼巡航舰队脱节,正在失去联系!”
“报!运输船队中部出现混乱,三艘船发生碰撞!”
“报……”
坏消息接踵而至。
郑成功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整支舰队正在失去控制。就像一条被迷雾困住的巨蛇,正在盲目地挣扎、扭曲。
难道……天不佑我?
难道妈祖早上的显灵,只是个错觉?
就在这时——
“咦?”了望哨突然惊呼,“雾……雾好像在变淡!”
郑成功猛地睁眼。
果然,那种灰黑色的浓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变薄。能见度从五十丈扩展到一百丈,再到两百丈、三百丈……
短短半刻钟,大雾散尽!
阳光重新洒满海面,三百艘战船清晰地显露出来。虽然队形有些凌乱,但基本保持完整。更令人惊喜的是——
“澎湖!前方是澎湖列岛!”了望哨兴奋地大喊。
郑成功冲到舷窗边,举起千里镜。
镜头里,三十里外,一串珍珠般的岛屿浮现在海平面上。最高那座岛的山顶上,隐约可见一座烽火台——那是荷兰人修建的了望哨。
他们不仅没有偏航,反而因为那诡异的暗流,提前半个时辰抵达了澎湖!
“天助我也……”郑成功喃喃道。
陈泽、马信等人也都面露喜色。绝处逢生,士气大振。
但郑成功的笑容很快收敛。
因为他看到,澎湖主岛的海湾里,正泊着三艘船——
不是荷兰人的战舰。
是挂着“郑”字旗的福船。
未时正刻,“靖海号”驶近澎湖湾。
那三艘福船也升起帆,迎了上来。船头站着一个人,五十多岁,皮肤黝黑如铁,满脸风霜痕迹,但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郑成功看到那人时,心脏猛地一缩。
“杨……杨叔?”
来人正是杨富,他父亲郑芝龙当年的老部下,也是三天前他派出的奇兵统帅。按计划,杨富应该率领五百精锐绕行台湾东海岸,在鸡笼港登陆,然后翻山越岭迂回热兰遮城背后。
可他现在……怎么会出现在澎湖?
而且还提前到了?
两船接舷,杨富身手矫健地跳上“靖海号”。他一身劲装沾染着硝烟和血迹,左臂还缠着绷带,显然经历过战斗。
“大将军。”杨富单膝跪地,声音沙哑,“末将……任务失败。”
郑成功扶起他:“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该去东海岸吗?”
杨富苦笑:“我们确实去了。三天前从厦门出发,绕行台湾东南。但在花莲外海,遇到了……遇到了郑老大的船队。”
郑成功瞳孔骤缩。
“郑芝龙?”陈泽失声道,“他真的来了?”
“来了,而且比我们快。”杨富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二十艘战船,至少三千人。我们只有五艘船、五百人,硬拼是找死。所以末将决定……改变计划。”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海图展开:“郑老大的船队直扑鸡笼港,看样子是要抢占那个据点。末将判断,他要么是想从北面进攻热兰遮城,抢在大军之前破城;要么……是想等我们和荷兰人两败俱伤,他再出来收拾残局。”
郑成功盯着海图,手指在鸡笼港的位置敲了敲。
鸡笼港在台湾东北角,距离热兰遮城有三百多里陆路。但如果走海路绕过台湾北端,再从西海岸南下……也就两三天航程。
父亲,你选了个好位置啊。
进可攻,退可守。无论哪边赢了,你都有插手的余地。
“所以你就回来了?”马信问。
“不完全是。”杨富指着澎湖,“末将想,郑老大占了鸡笼,我们就占澎湖。澎湖是台湾门户,我们拿下这里,一可以切断荷兰援军航线,二可以建立前进基地,三……”他顿了顿,“三可以在这里等大将军的主力舰队,提前报告敌情。”
郑成功看着杨富,又看看他身后那三艘伤痕累累的福船,心中了然。
杨富没说出口的第四点是:他担心郑成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郑芝龙从背后捅刀子。所以宁愿放弃迂回任务,也要赶回来报信。
这份忠诚,难得。
“澎湖的荷兰守军呢?”郑成功问。
“昨天夜里拿下了。”杨富咧嘴,露出白牙,“一百二十个红毛鬼,三十个土番兵。我们夜袭,炸了炮台,烧了营房。现在岛上都是我们的人——末将擅自做主,还请大将军恕罪。”
郑成功拍拍他的肩:“何罪之有?你立了大功。”
他转身,望向澎湖主岛。岛上最高处,原本悬挂荷兰三色旗的旗杆,此刻已经升起大明龙旗。虽然旗帜有些破旧,但在海风中猎猎飘扬,格外醒目。
“传令全军,进澎湖湾休整。今夜在岛上扎营,明日再议进军台湾之事。”
“是!”
命令传达,三百艘战船陆续驶入澎湖湾。这座天然良港容纳整个舰队绰绰有余,船只下锚后,将士们开始登岛。岛上原有的荷兰营房经过清理,可以作为临时军营;淡水井有五口,足够四万人饮用;更重要的是——荷兰人在岛上储存的粮食、火药,全部成了明军的战利品。
郑成功登上主岛,走到那座了望塔下。
塔高十丈,站在塔顶,可以俯瞰整个澎湖列岛,甚至可以隐约望见台湾西海岸的轮廓。此刻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一片金黄,三百艘战船静泊湾中,桅杆如林,场面壮观。
“多好的地方。”他轻声说。
是啊,多好的地方。
可在这美好的夕阳下,暗流正在涌动。
父亲在鸡笼。
荷兰人在热兰遮。
而他在澎湖。
三股势力,一个海岛。
这场仗,越来越复杂了。
“大将军。”陈泽走上塔顶,递过一封刚刚译出的密信,“‘夜枭’从台湾发来的最新情报。”
郑成功展开,快速浏览。
信很短,只有三行:
“揆一知我军至,加固城防。巴达维亚援军已从锡兰启航,由考乌率领,十二艘战舰,约二十日可抵台湾。另,揆一正与郑芝龙秘密接触,意图不明。”
郑成功将信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纸团被捏得咯吱作响。
父亲,你果然……果然和荷兰人勾结了吗?
为了对付我,你连国仇家恨都不顾了?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面,黑暗从东方涌来。澎湖湾内,各营开始点燃篝火,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
明天,舰队就要启程前往台湾。
明天,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
而父亲,你会站在哪一边?
郑成功望着东方那片深沉的黑暗,仿佛能看到三百里外,那座坚不可摧的热兰遮城。也能看到更远的东北方,鸡笼港的点点渔火。
“传令各营主将,子时来中军帐议事。”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冷冽:
“我们要重新制定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