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厦云集结艨艟(2/2)
“也可能是绕道去台湾。”副将压低声音,“大将军,会不会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会不会是郑芝龙的人?
郑成功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传令泉州水师,加强巡逻。另外,给澎湖的杨富发信号,让他多加小心。”
“是!”
副将领命而去。郑成功独自站在舰桥上,海风吹得披风猎猎作响。
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封密信,一直没拆的那封。信就在他怀里,薄薄的,却像有千斤重。
父亲,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年前的画面:父亲教他驾船,教他看星象,教他如何在海上辨别方向……那时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笑声爽朗。
可后来,父亲降清了。
再后来,他竖起“杀父报国”的大旗。
父子之间,早已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现在,这道鸿沟,即将被鲜血填满。
“大将军!”了望哨突然高喊,“西边!有船队靠近!”
郑成功猛地睁眼,抓起千里镜望向西方。镜头里,一支由三十余艘商船组成的船队,正浩浩荡荡驶向厦门港。船队前方,一艘快艇打着一面特殊的旗帜——红色为底,中间一个金色的“苏”字。
苏明玉的船队。
未时三刻,苏明玉登上了“靖海号”。
这位江南第一女商贾,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男装——墨色箭袖,鹿皮靴,头发束成男式发髻,只插一根白玉簪。她身后跟着四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厚厚的账册。
“苏会长怎么来了?”郑成功在舰长室接见她,有些意外。
“来送行,也来送东西。”苏明玉也不客套,直接让账房先生们把账册摊开,“郑将军请看——这是皇家银行厦门分号,为此次远征准备的特别军费。”
账册上,一行行数字触目惊心:
银元五十万枚。
粮草折银三十万两。
药材、布匹、铁器折银二十万两。
总计一百万两!
“这……”郑成功震惊,“苏会长,这太多了。朝廷拨的军费已经足够……”
“朝廷拨的是朝廷的,这是越国公和银行的心意。”苏明玉正色道,“殿下说了,收复台湾,不光是军事行动,更是国运所系。钱粮务必充足,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些钱不是白给的。等台湾收复后,银行要在台南、鸡笼设立分号,发展贸易。这笔钱,算是投资。”
郑成功苦笑。这话也就苏明玉敢说——把军费说成投资。但他心里明白,张世杰和苏明玉这是在用最实际的方式支持他。
“替我谢过殿下,也谢过苏会长。”他郑重抱拳。
苏明玉还礼,又道:“另外,我还带来了一批特殊的物资。”
她拍拍手,舱外进来十个精壮汉子,抬着五个大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
“这是……望远镜?”郑成功拿起一个。与常见的单筒望远镜不同,这个望远镜是双筒的,镜片更加清晰,镜筒上还有刻度。
“格物院最新制品,放大倍率十倍,视野更宽,还有测距刻度。”苏明玉介绍,“一共五十具,配给各舰舰长和了望哨。”
她又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几十个造型奇特的罗盘:“改良罗盘,加了水平仪,在风浪中也能保持稳定。”
第三个箱子,是数百件用油布包裹的雨披:“防水布制成,轻便耐用。台湾多雨,将士们用得着。”
第四个箱子,是一捆捆用蜡密封的纸张:“特制海图纸,防水防霉。还有五百支炭笔,在潮湿环境下也能书写。”
第五个箱子打开时,连郑成功都愣住了。
里面是几十个……怀表?
“这是西洋来的‘自鸣钟’改良版,加了防水外壳。”苏明玉拿起一个,打开表盖,表盘上指针滴答走动,“每半个时辰自鸣一次。各舰指挥室配一个,统一时间,方便协同作战。”
郑成功拿起一个怀表,感受着那精密的机械震动,心中震撼。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在战场上可能比金银更重要。准确的计时、清晰的观测、可靠的通信……这些细节,往往决定胜负。
“苏会长费心了。”他由衷道。
“应该的。”苏明玉微微一笑,“不过,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要提醒将军。”
“请讲。”
苏明玉走到舷窗边,望向港外正在集结的舰队,声音压低:“三天前,银行泉州分号,有一笔异常的汇款。五万两银子,从长崎汇来,收款人是个化名,但我们的掌柜查了,最终流向……是厦门的一家绸缎庄。”
郑成功眼神一凛:“那家绸缎庄……”
“掌柜姓刘,叫刘香。”苏明玉转身,直视郑成功,“郑将军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
刘香。
郑芝龙当年的左膀右臂,十八芝之一。
“他在厦门?”郑成功的声音冷了下来。
“在,而且很活跃。”苏明玉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他那家绸缎庄最近三个月的进货单。你看——买进大量桐油、硝石、硫磺,还有……火药。”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数量,足够炸毁半个码头。”
舰长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郑成功才缓缓道:“苏会长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只是把情报提供给将军。”苏明玉收起纸条,“怎么处置,将军自己定夺。但我建议……大军出征在即,后方不能乱。”
郑成功沉默。
他在权衡。
现在动手抓刘香,容易打草惊蛇,可能揪不出所有暗桩。不动手,又等于在后方埋了颗炸雷。
“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多谢苏会长提醒。”
苏明玉点点头,不再多说,起身告辞:“祝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一定。”
送走苏明玉,郑成功立刻召来亲兵队长。
“两件事。”他语速极快,“第一,暗中监视刘香的绸缎庄,查清他手下有哪些人,经常和谁接触。但不要打草惊蛇。”
“是!”
“第二,传令各舰,加强警戒。登船人员逐一核对名册,陌生面孔一律扣下审查。特别是火药库、粮仓、指挥室等要害位置,必须由可靠的老兵把守。”
“明白!”
亲兵队长领命而去。郑成功走到舷窗前,看着苏明玉的船队缓缓驶离,心中五味杂陈。
张世杰、苏明玉、银行、格物院……整个帝国的资源都在向他倾斜,支持他打这一仗。
而他父亲,却在背后捅刀子。
真是讽刺。
“报——”了望哨又喊,“中军舰队集结完毕!运输船队开始出港!”
郑成功收敛心神,整理戎装,大步走出舰长室。
该出发了。
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着。
申时三刻,厦门港外。
三百余艘战船全部出港,在广阔的海面上排开阵型。八艘战列舰居中,四十艘巡航舰分列两翼,二百艘运输船在后,组成一个巨大的楔形阵。帆樯蔽日,旌旗如云,场面壮观得让岸上观看的百姓都忘了呼吸。
“靖海号”升起帅旗——一面三丈长、两丈宽的猩红大纛,中间绣着金色“郑”字,四角绣着四海龙王。这是郑成功拜将时,崇祯皇帝亲赐的帅旗。
“全军——升旗!”
命令通过旗语和号角传遍整个舰队。霎时间,三百面大明龙旗同时升起,在海风中猎猎飘扬。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旗帜上,洒在甲板上,洒在四万将士的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郑成功站在“靖海号”舰艏,手持令旗。
他的身后,是福建,是大明,是四万万同胞的期望。
他的前方,是大海,是台湾,是一场决定国运的决战。
“起航——”
令旗挥下。
“呜呜呜——”
号角长鸣,穿透海天。
三百艘战船同时调整帆向,海风灌满帆布,船身开始移动。起初缓慢,然后加速,最后整个舰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向着东南方向——澎湖的方向,浩浩荡荡驶去。
岸上,百姓们跪倒一片,许多人泪流满面。
他们知道,这一去,不知有多少儿郎能回来。
但他们也知道,这一去,是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欺辱。
“保重啊……”
“一定要打赢……”
“等你们回来……”
祈祷声、祝福声、哭泣声,随着海风飘向远去的舰队。
舰队最前方,“镇海号”的舰桥上,陈泽放下千里镜,对身旁的副官道:
“传令各舰,保持队形,航速六节。前出哨船放出十里,警戒海面。”
“是!”
副官领命而去。陈泽独自站在舰桥,望向东南海天相接处。那里,就是澎湖,就是台湾,就是父亲殉职的海域。
他摸了摸左臂的黑纱,眼中闪过决绝。
父亲,儿子来了。
儿子会打赢这一仗,会收复台湾,会为您报仇。
您看着吧。
同一时间,台湾,热兰遮城。
了望塔上,荷兰哨兵惊恐地抓起了望远镜。镜头里,西北方向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帆影——像乌云,又像蝗群,正缓缓压来。
“敌袭!明国舰队!至少……至少两百艘!”
警钟疯狂敲响,响彻整个城堡。
揆一总督冲上城墙,抢过望远镜。当他看清那支庞大的舰队时,脸色瞬间惨白。
“他们……真的来了……”
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转身,对身后的军官吼道:
“全体就位!火炮装填!准备战斗!还有——给巴达维亚发信,就说……明军主力已至,台湾告急!”
“是!”
整个热兰遮城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乱成一团。士兵们冲向炮位,军官们声嘶力竭地下令,工匠们忙着加固工事……
而在更遥远的东方,太平洋深处。
三艘悬挂日本旗帜的朱印船,正破浪而行。船头,郑芝龙迎风而立,腰间三把刀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
他身后,站着三千名浪人武士和海盗。这些人眼中没有家国大义,只有对财富和杀戮的渴望。
“还有几天能到?”郑芝龙问掌舵的老海狼。
“顺风的话,五天。”老海狼咧嘴,露出满口黄牙,“老大,咱们真的要去打台湾?”
“打,也不打。”郑芝龙笑了,笑容阴冷,“咱们是去……捡便宜。”
他望向西边,那里,他的儿子正率领大军,扑向台湾。
而他,将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
父子?
仇敌?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片海,该换主人了。
夜幕降临。
厦门港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拍岸的声音。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场席卷整个东亚的海权大战,已经拉开序幕。
而这场大戏的第一幕,将在澎湖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