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厦云集结艨艟(1/2)
崇祯十九年,八月十五,寅时三刻。
厦门港的天还蒙着一层青灰色的薄雾,但海面上已经亮起了一片连绵的灯火——那是三百余艘战船悬挂的防风灯,橙黄色的光点在晨雾中晕染开来,将整个港湾照得如同白昼。
港内,樯橹如林。
最外侧泊着八艘巨舰,那是福州船厂耗时两年才完工的“镇海级”战列舰。每艘舰长三十八丈,宽七丈,三根主桅高耸入云,帆缆系统复杂如蛛网。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已经打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像一头沉睡巨兽的獠牙。舰首镶着鎏金的“镇海”、“镇涛”、“镇远”、“镇疆”等舰名,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往里一层,是四十艘“飞霆级”巡航舰。这些船比战列舰小巧,但线条更加流畅,航速更快。它们将在海战中担任侦察、袭扰、追击的任务,如同狼群中的猎犬。
最内侧,则是浩浩荡荡的运输船队——二百艘各式福船、沙船、广船,经过改装加固,每艘能载兵二百人。桅杆上悬挂着各营的认旗: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码头已经戒严。
从水师大营到港口的十里道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新军士兵持燧发枪肃立,刺刀在晨曦中泛着冷光。更外围,厦门知府衙门的差役和当地团练,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警戒线外——但拦不住他们爬上山坡,爬上屋顶,爬上一切能爬的高处,眺望这百年未见的壮观景象。
“我的老天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渔民拄着拐杖,望着港内的战舰群,浑浊的眼中淌下泪来,“老汉我活了七十八岁,从嘉靖年到现在,没见过这么多兵船……这是要打大仗了啊!”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兴奋地指着最大的那艘:“阿公你看!那是‘镇海号’,我堂兄就在上头当炮手!他说那船上一门炮就重三千斤,一炮能打五里远!”
“打谁?”老人问。
“打红毛鬼!”后生握紧拳头,“收复台湾!”
这句话像火星溅进油锅,在人群中炸开。老人们想起当年荷兰人强占台湾时,掳掠沿海的惨状;中年人想起这些年过海贸易,被红夷战舰敲诈勒索的憋屈;年轻人则单纯地为这壮观的场面热血沸腾。
“大明万胜!”
不知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声高呼:
“大明万胜!靖海大将军万胜!”
声浪如潮,冲破晨雾,传遍整个厦门港。
辰时正刻,靖海大将军府校场。
四万水陆官兵列阵肃立,鸦雀无声。
校场点将台上,郑成功一身戎装。不是平日里那套华丽的武官袍服,而是实战用的犀牛皮甲,外罩深蓝色战袍,胸前护心镜擦得锃亮。腰间左边佩“镇海剑”,右边挂燧发手枪,背后猩红披风在海风中翻卷。
他身后,站着十二名主要将领。
左首第一位是水师提督陈泽,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的将领面色冷峻,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三日前,他的父亲,原福建水师副将陈鹏,在巡视海防时遭遇飓风殉职。丧事从简,停灵三日便下葬,陈泽戴孝出征。
右首第一位是陆师提督马信,四十余岁的老将,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那是二十年前与西班牙人作战时留下的。他身后站着四名陆营参将,个个虎背熊腰。
“将士们!”
郑成功的声音通过铜皮喇叭传遍校场,在四万人头顶回荡:
“今日,我们在此誓师!不为升官发财,不为封妻荫子,只为做一件事——收复台湾,驱逐红夷!”
校场寂静,只有海风呼啸。
“台湾,自古就是我中国领土!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曾在此驻跸;嘉靖年间,闽粤百姓渡海垦殖,披荆斩棘。可三十八年前,荷兰红夷乘我大明内忧外患,强占台湾,筑城称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
“他们在岛上横征暴敛,汉人纳粮比土着多三倍!他们强征劳役,多少百姓累死在修城的工地上!他们凌辱妇女,多少姐妹不堪受辱投海自尽!他们还屡次劫掠福建沿海,杀我同胞,抢我财物——这些血债,该不该讨还?!”
“讨还!讨还!讨还!”
四万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许多老兵想起死在红夷炮火下的同袍,眼眶发红;新兵则被这气氛感染,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郑成功举起右手,校场瞬间安静。
“本将知道,有些人心里在打鼓。”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红毛鬼船坚炮利,热兰遮城坚固无比,巴达维亚还有援军……这一仗,难打。但再难,也要打!”
他走下点将台,来到队列最前方,在一名年轻的火铳手面前停下。那士兵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但握枪的手很稳。
“你叫什么?哪里人?”
“回……回大将军!”士兵挺直胸膛,“小的叫林二狗,泉州南安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一个妹妹。”林二狗声音有些发颤,“妹妹去年被红毛鬼的走私船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郑成功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面向全军:
“听见了吗?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为了林二狗的妹妹,为了千千万万被红夷欺凌的同胞,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受外族欺辱!”
他重新走上点将台,拔出“镇海剑”,剑指东南:
“本将在此立誓:此去台湾,不破红夷,誓不回师!若违此誓,有如此旗!”
剑光一闪,点将台左侧的旗杆应声而断,大明龙旗缓缓飘落。早有亲兵捧上一面崭新的龙旗,郑成功亲手将旗升起,在晨光中,旗帜猎猎飞扬。
“现在,听令!”
全体将士肃立。
“水师提督陈泽!”
“末将在!”
“命你率‘镇海’、‘镇涛’、‘镇远’、‘镇疆’四舰为先锋,今日午时启航,清扫金门至澎湖航道,遇敌即击!”
“得令!”
“陆师提督马信!”
“末将在!”
“命你率青龙、白虎二营,登一号至五十号运输船,随先锋舰队出发。登陆澎湖后,即刻修筑营寨、炮台,建立前进基地!”
“得令!”
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校场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各营将领领命后,迅速回到本部,带领士兵有序登船。码头顿时忙碌起来——辎重车一辆接一辆驶来,粮草、弹药、药材、工械被搬上运输船;水兵们检查帆缆、调试火炮、清理炮膛;军医官带着学徒在每条船上设置临时医棚……
郑成功站在点将台上,看着这一切,心中却并无多少兴奋,反而沉甸甸的。
四万人,三百艘船。
这是大明海军全部的家底,也是张世杰这些年呕心沥血打造的成果。这一仗若胜,则海疆靖平,南洋可图;若败……大明可能再无出海之力。
“大将军。”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郑成功回头,见是随军参赞冯澄世。此人原是个秀才,但精通算术、地理、天文,被张世杰发掘后送入格物院学习,如今是海军讲武堂的测绘教习,也是此次远征的首席参谋。
“冯先生。”郑成功颔首,“各舰补给可都齐备?”
“齐备了。”冯澄世递上一本厚厚的账册,“按您的要求,每舰备足百日粮草,火药按最大携载量的两倍储备。另外,格物院特制的‘防火帆布’、‘防潮火药桶’、‘急救药包’都已分发到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下官算过,若战事拖延超过三个月,粮草就会吃紧。台湾新收复之地,恐怕一时无法补给大军。”
郑成功沉默片刻,道:“不会拖到三个月。越国公的方略,是两个月内破城。”
“可若……”冯澄世欲言又止。
“若什么?”
“若出现变数。”冯澄世的声音更低了,“比如……荷兰援军提前抵达。或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郑成功明白那个“或者”指的是什么。
父亲。
郑芝龙。
“冯先生多虑了。”郑成功转过身,望向海面,“传令下去,未时三刻,本将登‘靖海号’坐镇中军。明日辰时,全军启航!”
“是!”
冯澄世退下后,郑成功独自站在点将台上许久,直到亲兵来报,说陈泽的先锋舰队已经准备完毕。
他走下台,翻身上马,在三百亲兵的护卫下,向码头行去。
沿途,百姓自发跪在道路两侧,许多老人捧着香烛,妇女抱着孩童,商贩献上酒食。他们不懂什么海权争霸,不懂什么战略意义,他们只知道——这支大军要去打红毛鬼,要为受苦的同胞报仇。
“大将军!一定要打赢啊!”
“保佑我儿平安回来……”
“这是我家的腊肉,大将军带上吧!”
郑成功在马上抱拳还礼,脸色肃穆。
行至码头,他下马登上一艘交通艇,驶向港内最大的那艘战舰——“靖海号”。这是张世杰特旨拨给他的旗舰,原是一艘两千料的广船,经过彻底改造,加装了三十六门火炮,船首像是一只昂首的麒麟。
登上舷梯,踏上甲板。
水兵列队行礼,郑成功一一还礼。他走到舰艏,手扶船舷,俯瞰整个舰队。
三百艘战船,四万将士。
这是他这辈子,指挥过的最庞大的力量。
也是他这辈子,押上的最大赌注。
“报——”了望塔上传来喊声,“先锋舰队请求启航!”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向前一挥:
“准!升帆——启航!”
午时正刻,厦门港响起第一声炮响。
那是“镇海号”鸣放的启航礼炮。紧接着,港内所有战舰同时鸣炮三响,炮声震天,海鸟惊飞,连岸边的房屋都微微震颤。
陈泽站在“镇海号”的舰桥上,手持令旗。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战袍,但左臂缠着黑纱——那是为父亲戴的孝。
“左满舵,升主帆、副帆、三角帆。”他的声音平静,“航向东南,目标澎湖列岛。”
“左满舵!”
“升帆!”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巨大的帆布在滑轮组牵引下缓缓升起,海风灌满帆面,船身开始移动。四艘“镇海级”战列舰排成纵队,率先驶出港湾。其后是二十艘“飞霆级”巡航舰,像护卫的群狼。
岸上,百姓的欢呼声更响了。
许多人跪地磕头,祈祷王师凯旋。商人们则盘算着——台湾收复后,贸易航线将彻底打通,从福建到吕宋,到巴达维亚,甚至到更远的西洋……那将是多大的商机!
但并非所有人都欢欣鼓舞。
厦门城东南角的一处茶楼雅间里,三个商人打扮的男子正凭窗远眺。他们穿着普通的绸缎长衫,但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与商人身份不符的沉稳和锐利。
“三百艘……郑成功这次是倾巢而出了。”最年长的那个低声道,他留着山羊胡,手里把玩着一对铁核桃。
“刘爷,咱们的人已经混上船了。”左侧的瘦子汇报,“三条运输船上,各有我们五个兄弟。都是老海狼,水性好,懂船。”
右侧的胖子补充:“按郑芝龙老大的吩咐,他们的任务是……在关键时刻,制造混乱。比如炸毁火药库,或者散布谣言。”
被称作刘爷的山羊胡男子,正是郑芝龙留在闽南的暗桩头目,刘香。此人原是十八芝之一,郑芝龙受招安时,他带着部分兄弟继续当海盗,后来被剿灭,隐姓埋名潜伏下来。
“不着急。”刘香眯起眼,“让兄弟们先老老实实待着,取得信任。动手的时机……要等郑老大那边有了动静再说。”
瘦子迟疑道:“刘爷,郑老大真的会打台湾吗?那可是他儿子的目标……”
“哼。”刘香冷笑,“郑老大要的是什么?是重振旗鼓,是让全天下知道,他郑芝龙还没死!打台湾,是最好的机会——打赢了,他就是收复台湾的英雄;打输了,也能搅乱局势,让郑成功难堪。”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阴狠的光:“而且,你们真以为郑老大只想打台湾?”
胖子和瘦子对视一眼。
“刘爷的意思是……”
“台湾只是个幌子。”刘香压低声音,“郑老大真正的目标,是厦门。等郑成功的大军都去了台湾,厦门空虚……那时候,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但刘香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港内逐渐远去的舰队,喃喃道:
“父子相残……这场戏,越来越好看了。”
同一时间,厦门港内,“靖海号”旗舰。
郑成功正在视察火炮甲板。这是战舰最核心的区域,位于水线以下,两侧各有十八个炮窗。此刻炮手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清理炮膛,摆放弹药,调试瞄准具。
“大将军请看。”炮术长是个满脸麻子的老兵,姓王,大家都叫他王炮头,“这是格物院新配发的‘定装药包’。每包装火药六斤,用油纸密封,防潮防漏。打仗时直接塞进炮膛,不用再手忙脚乱地称量了。”
郑成功拿起一个药包掂了掂,点头:“好。射速能提高多少?”
“至少三成!”王炮头咧嘴笑道,“以前一门炮一分钟最多打两发,现在能打三发。咱们一舷十八门炮齐射,就是五十四发炮弹砸过去,红毛鬼够喝一壶的!”
郑成功又检查了炮弹——实心弹、链弹、霰弹,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更让他注意的是几箱特制的“开花弹”,这是宋应星亲自督导研发的新武器,弹体内装填火药和铁片,落地后会爆炸,杀伤范围极大。
“试射过吗?”他问。
“试了!”王炮头兴奋道,“三百步外,能炸出三丈方圆的破片区,专克步兵集结和船甲板上的水兵!就是……就是不太稳定,十发里总有一两发哑火。”
“够了。”郑成功拍拍他的肩,“好好打,这一仗打完,我给你请功。”
“谢大将军!”
离开火炮甲板,郑成功又巡视了水兵舱、军官舱、粮仓、医务室。所到之处,士兵们无不肃立行礼,眼中满是崇敬和战意。这些士兵大多来自福建沿海,许多人家里都有被红夷欺凌的经历,此番出征,可谓是同仇敌忾。
巡视完毕,郑成功登上舰桥。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舰队。
午时已过,先锋舰队已经驶出港湾,在港外海面列阵等候。中军的一百艘战舰正在陆续出港,运输船队则在码头做最后的人员登船。
“大将军,有件事……”副将小声汇报。
“说。”
“半个时辰前,泉州水师营送来急报,说在围头洋附近,发现可疑船只。三艘,挂着倭国旗,但船型像是福建的福船。他们想靠近检查,对方就加速逃往东北方向了。”
郑成功眉头一皱:“东北?那是……琉球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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