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照片里的第三个人(1/2)
阁楼的霉味是活的。
张宇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上爬时,那股味道从椽子缝里钻出来,像无数细弱的藤蔓,顺着他的脚踝缠上来,越收越紧。梯级上积的灰厚得能埋住脚趾,每踩一步都扬起一阵灰雾,呛得他嗓子发紧。他伸手扶住梯壁,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是经年累月的潮气凝在木头里,又混着灰尘结成的膜,触感像某种软体动物的皮肤。
“哐当……”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梁上掉了下来。张宇猛地抬头,阁楼里只有昏黄的光从气窗挤进来,在灰尘里投出一道光柱,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被困住的飞虫,嗡嗡地撞着光壁。他眯着眼扫过堆得半人高的旧物:摞成塔的报纸捆、蒙着布的樟木箱、掉了腿的木椅,还有爷爷生前用了几十年的藤编躺椅,椅面上的藤条断了好几根,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像老人豁开的牙床。
那声响是从躺椅底下传出来的。张宇爬完最后一级梯级,踮着脚走过去,灰厚得没过了鞋底,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他蹲下身,手指刚碰到躺椅的藤条,就听见底下传来“咔嗒”一声……不是木头挤压的脆响,是金属摩擦的钝响,像生锈的齿轮被风碰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伸手把躺椅往旁边挪了挪。底下压着一个蒙着深灰色厚布的东西,布面已经发脆,边缘脱了线,露出里面黑色的金属壳。张宇捏住布角往下扯,布面“刺啦”一声裂了道口子,一台海鸥dF-1相机露了出来。
相机机身磨出了包浆,黑色的金属壳上泛着冷幽幽的光,镜头盖紧扣着,背带是深棕色的皮革,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张宇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机身,突然觉得掌心一凉,不是金属的冷,是像摸到了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寒意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他愣了愣,低头去看相机,机身侧面的铭牌上刻着“上海照相机厂”,字迹已经被磨得模糊,只有“海鸥”两个字还清晰,像两只蜷缩的鸟。
这是爷爷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三个月前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张宇最后一次见爷爷时,老人枯瘦的手还攥着这台相机的背带,指节泛白得像老树皮。当时心电监护仪的线条已经成了一条直线,护士要把相机从爷爷手里取下来,扯了半天没扯开,最后用剪刀剪断了背带,那截断了的背带,现在还夹在爷爷的病历本里,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奶奶当时红着眼眶站在旁边,看着护士把相机放进塑料袋,嘴唇抿得紧紧的,没说一句话。后来处理后事时,谁都没提这台相机,张宇以为它跟着爷爷的衣物一起烧了,直到今天收拾阁楼,才在躺椅底下翻出来。
张宇抱着相机往梯下走,刚踩下两级,怀里的相机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和刚才在躺椅底下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脚步一顿,低头去看相机,机身没任何变化,镜头盖依旧紧扣着,可那股寒意却更重了,像有什么东西隔着金属壳,在里面轻轻碰了他一下。
“宇啊,弄完了没?”
楼下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张宇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下走,怀里的相机突然变得沉了些,不是重量的沉,是像吸了水的棉絮,往骨头缝里坠。
客厅的挂钟刚敲过三点。阳光斜斜地从老式木窗的窗棂挤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格子状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的灰尘像细小的银虫。奶奶坐在光斑边缘的藤椅上择菜,银白的头发垂在脸侧,遮住了半张脸,手里的青菜叶被掐得汁水淋漓,滴在脚边的搪瓷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奶,你看这是什么?”
张宇把相机放在茶几上,金属机身碰到玻璃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奶奶的手突然顿住,择菜的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指腹在菜叶上掐出一道深痕,绿色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流。她没抬头,目光盯着盆里的水,水面映出她皱巴巴的脸,像被揉过又展开的纸,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一片碎菜叶。
“你爷爷的东西,别碰。”
奶奶的声音很轻,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沙粒。她抬手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张宇才看见她的耳朵尖是红的,像被冻过。奶奶站起身往厨房走,脚步迈得很急,蓝布围裙的带子在身后晃得厉害,像只受惊的鸟,走到厨房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相机,眼神里藏着什么,快得像闪过的影子。
张宇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相机。阳光照在机身上,反射出的光晃得人眼睛发疼,可那股寒意却没散,反而顺着玻璃桌面往他的指尖爬。他伸手去碰镜头盖,指尖刚触到,就觉得盖内侧贴着什么东西,是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经发脆,被胶水粘在盖内侧,上面是爷爷歪歪扭扭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的,有些字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清:“阿秀的卷,勿动。”
“阿秀?”
张宇愣了愣,指尖在纸条上蹭了蹭,纸纤维簌簌地往下掉。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奶奶叫李秀兰,爷爷的亲戚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大伯、二姑、三姨婆,连远房的表叔都数得过来,没有一个叫“阿秀”的。这个名字像颗突然掉进米粥里的石子,硌得人心里发慌。
他把镜头盖拧下来,对着阳光看。镜头玻璃很干净,没有一点划痕,却像蒙着一层极薄的雾,怎么擦都擦不掉。镜头内侧刻着一行小字:“f=58 1:2”,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刻痕,像用指甲划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像个“秀”字。
当晚张宇把相机摆在书桌中央,台灯的光打在金属机身上,反射出冷幽幽的光,在墙上投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像只蹲在桌上的鸟。他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老式相机维修手册》,对着手册研究了半小时,才弄明白怎么打开胶卷仓。
他用指尖捏住相机底部的卡扣,轻轻一扳,“咔嗒”一声,胶卷仓盖弹了开来。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来,还混着点淡淡的腥味,像旧书里夹着的干花腐烂后的味道。张宇探头去看,胶卷仓里果然有一卷胶卷,黑色的胶卷壳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和镜头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捏住胶卷的边缘,想把它取出来,指尖突然碰到仓壁上黏着的东西,是半张撕碎的照片,边缘已经发脆,像干枯的树叶,上面能看到一截蓝布衫的衣角,布料纹理清晰得像刚织出来的,针脚细密,领口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花,花瓣是淡蓝色的,已经褪得快要看不见了。
张宇把那半张照片捏下来,放在台灯下看。照片纸是老式的相纸,背面是粗糙的纹理,正面的蓝布衫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血,又像褪色的红墨水。他用指尖蹭了蹭,痕迹没掉,反而在指尖留下一点黏腻的触感,和白天在阁楼梯壁上摸到的一样。
胶卷送去冲洗的店在老街拐角,叫“老陈冲印”。店主老陈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头发白得像雪,背驼得厉害,走路时身子往前倾,像随时要栽倒。他接过胶卷时,手指抖得厉害,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白黄得像陈年的宣纸。
“这卷……放了至少二十年了。”老陈把胶卷举到阳光下看,眉头皱成了疙瘩,“柯达的金胶卷,当年俏得很,现在早停产了。能不能洗出来不一定,你得有心理准备。”
张宇盯着老陈把胶卷放进显影液。暗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显影液是深褐色的,像浓茶水,胶卷放进去的瞬间,液体里立刻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泡沫顺着胶卷的边缘往上爬,很快就盖住了整个胶卷。
“你先回去吧,三天后来取。”老陈的声音在暗房里显得格外沙哑,他用镊子夹着胶卷,动作轻得像在夹一片羽毛,“这卷怪得很,显影的时候别来瞅,对你不好。”
张宇走出冲印店时,老街的天已经黑了。路灯是老式的黄炽灯,光线昏黄,照在青石板路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风卷着落叶刮过脚踝,凉得像浸了冰,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却觉得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和抱着相机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张宇总觉得心里发慌。白天在公司上班,对着电脑屏幕,眼前总闪过那截蓝布衫的衣角;晚上躺在床上,总听见客厅里传来“咔嗒”声,像相机的快门声,起来看时,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茶几上的相机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机身泛着冷光。
第三天下午,张宇提前下班去取照片。老陈冲印店的门虚掩着,里面没开灯,一股潮湿的霉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和阁楼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推开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声。
“老陈?”
张宇喊了一声,没人应。暗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微弱的红光。他走过去,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老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和谁说话。
“……不能看……真的不能看……”
张宇推开门,暗房里的红光刺得人眼睛发疼。老陈蹲在显影液槽前,背对着门,肩膀抖得厉害,手里攥着一叠照片,照片湿漉漉的,水珠顺着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
“老陈,照片洗好了?”
张宇走过去,老陈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沾着几点显影液的痕迹,像血。他把照片往张宇手里塞,动作快得像在扔什么烫手的东西,指尖碰到张宇的手,凉得像冰。
“你自己看吧,怪得很。”老陈的声音发颤,他指着照片,又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像被烫到一样,“我洗了三十年照片,从没见过这样的……每张都有她,甩都甩不掉。”
张宇接过照片,指尖立刻感觉到一股潮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走到暗房门口,借着外面的光线看第一张照片,那是二十年前的全家福,背景是老房子的堂屋,正中央挂着毛主席像,像前摆着一个搪瓷脸盆,里面插着几支塑料花。爷爷站在最左边,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笑;奶奶站在他旁边,穿着碎花衬衫,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堂哥,堂哥的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可在照片右侧的门框边,赫然站着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
女人的身形很单薄,蓝布衫是斜襟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白得像纸的皮肤。她的头发很长,乌黑的,垂在肩膀上,可她的脸像是蒙在一层水雾里,五官模糊成一片灰白,只有嘴角的位置微微向上翘着,像是在笑,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
张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把照片凑到阳光下,水雾依旧散不去,反而随着光线的移动,在她脸上缓缓流动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蠕动,一会儿聚在眼睛的位置,一会儿又移到嘴角,模糊的轮廓里,隐约能看到一点黑色的东西,像眼睛,又像污渍。
他一张张地翻下去,一共十七张照片,全是二十年前的家庭合影。有春节时拍的,全家围坐在圆桌旁,桌上摆着鱼和饺子,女人站在圆桌后面的墙角,手里攥着一个青花瓷碗;有堂哥满月时拍的,奶奶抱着堂哥坐在藤椅上,爷爷站在旁边递红包,女人站在藤椅旁边的窗户旁,半个身子藏在窗帘后面,只露出一只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青白色的光;甚至还有一张是爷爷生日时在饭店拍的,包厢里挤满了人,女人站在最边缘的阴影里,蓝布衫的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一截脚踝,皮肤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
最让张宇头皮发麻的是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老房子的院子里拍的,背景是院墙上的爬墙虎,叶子绿得发黑。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爷爷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奶奶的肩膀上,而那个女人就站在爷爷右侧,肩膀几乎靠在爷爷胳膊上,像是要依偎过去。她的蓝布衫领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蓝花,和张宇在胶卷仓里找到的半张照片上的花一模一样。这一次,她的脸依旧模糊,可张宇却在照片左下角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已经褪色成浅灰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1998.10.16,阿秀来。”
1998年,正好是二十年前。
张宇攥着照片往家走,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老街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腿上,疼得像小石子砸过来。他想起相机镜头盖里“阿秀的卷,勿动”的纸条,想起胶卷仓里的半张蓝布衫照片,想起老陈发红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越收越紧,连呼吸都觉得疼。
路过街角的小卖部时,张宇停下来买了瓶矿泉水。他拧开瓶盖,往脸上泼了点水,冰凉的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织毛衣,看见他手里的照片,突然抬起头,眼神怪怪的。
“小伙子,你这照片……是老陈洗的?”
张宇愣了一下,点头。老太太放下毛衣,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老陈昨天就病了,发着高烧,说胡话,嘴里一直念叨‘蓝布衫’‘雾蒙蒙的脸’……你这照片,是不是有啥不对劲?”
张宇的后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他攥紧照片,没说话,转身就走。老太太在后面喊:“小伙子,别拿那些照片回家!不吉利!”
风把老太太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张宇没回头,脚步迈得飞快,像在逃。
到家时,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毛线是深灰色的,毛线针戳得飞快,“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像某种倒计时。线团在她脚边滚来滚去,沾了不少灰尘。张宇把照片摊在茶几上,指着最上面那张照片角落里的女人:“奶,这个是谁?”
奶奶的手猛地停住,毛线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沙发底下。她盯着照片的眼神发直,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嘴角的皱纹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忍着什么剧痛。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刚碰到照片上蓝布衫的位置,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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