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西顾砺剑(2/2)
邓艾接过军报,看完后沉默许久。秋风吹动他花白的鬓发。
“父亲,卫瓘此来……”
“巡抚是假,监察是真。”邓艾将军报卷起,声音平静,“晋公不放心钟会,也不放心我。如此也好,各尽其职吧。”他望向南方,“算时日,姜维也该动了。”
姜维确实在动。
十月,蜀汉大将军姜维率五万兵马出沓中,北上洮阳。这是他第十一次北伐,出征前夜,他在帐中独自擦拭佩剑。剑身映出他鬓角的白霜,和眼角深如刀刻的皱纹。
副将廖化进帐,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姜维头也不抬。
“大将军,黄皓在成都散播谣言,说您此次出征是‘以战固权’……”廖化咬牙,“陛下虽未听信,但粮草拨付比往年少三成。朝中还有人上书,建议以阎宇代您镇守汉中。”
姜维擦剑的手顿了顿,继续缓缓移动:“知道了。”
“大将军!”廖化急道,“此番北伐,纵使得胜,黄皓在朝中也必进谗言;若有不顺,则更授其口实!不如暂缓出兵,先回成都面见陛下,陈明利害……”
“廖老将军。”姜维忽然抬头,眼中锐光如剑,“我们一起北伐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姜维归剑入鞘,动作沉稳有力,“那你就该知道,有些仗,明知艰难,也非打不可。黄皓之所以敢猖狂,正因见我多年北伐未竟全功。此战若胜,不仅可扬我军威,更可让陛下明白——汉室仍有余烈,北伐大业未绝!届时朝中正气自升,宵小之辈便难再惑主。”
他起身,按剑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坚定如铁:“若败……则退守沓中,整军再战。丞相昔年六出祁山,何其艰难?犹未言弃。我今何敢言疲?只要一息尚存,陇西之地,终要踏遍;长安城头,终要插上汉家旗帜!”
廖化闻言,胸中热血翻涌,抱拳道:“末将……愿随大将军死战!”
姜维转身,拍了拍他的肩甲,眼中闪烁着历经沧桑却从未黯淡的光:“好。此一战,不为权位,不为私仇,只为不负先帝托付,不负丞相遗志。纵使刀山火海,我姜伯约——也要为汉室,克复中原还于旧都!”
侯和之战在十月十七日清晨爆发。
姜维的攻势如预料般凶猛。蜀军冒着箭雨,推着冲车、云梯扑向魏军营垒。邓艾站在望楼上,冷静下令:“弩手压制,滚木礌石备好,不许出战。”
第一日,蜀军冲锋七次,尸横遍野,未能撼动魏军阵线。
第二日,姜维改变战术,分兵绕击侧翼,被邓忠率骑兵击退。
第三日黄昏,蜀军攻势稍缓。邓艾登上营垒最高处,远眺蜀军营中炊烟——比前两日稀疏许多。他唤来邓忠:“你率三千轻骑,绕道西山,烧其粮队。记住,烧完即走,不可恋战。”
子时,蜀军后营火起。与此同时,魏军营门大开,邓艾亲率主力倾巢而出。
那是场单方面的屠杀。饥疲交加的蜀军来不及列阵,便在铁骑冲撞下溃散。姜维在亲卫拼死掩护下血战突围,身中三箭,坐骑被射倒,换马再战。天明时分,他带着不足万人残兵退向沓中,身后丢下上万具尸骸。
邓艾骑马巡视战场。晨光刺破硝烟,照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他看见一个白发老卒至死紧握环首刀,刀柄缠着的布条已磨得发亮;看见一个少年士卒蜷缩着,怀中露出一截未寄出的家书,血浸透了“母亲大人亲启”几个字。
“收敛蜀军尸骨,就地掩埋。”邓艾下令,“将姜维的帅旗收好,连同战报一并送往洛阳。”
“父亲不追?”邓忠问。
“穷寇勿追。”邓艾调转马头,“况且,姜维经此一败,已不足为患。他退守沓中,实为避祸,短期内不会再出。真正的仗,在开春。”
十一月的洛阳,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司马昭同时收到两份急报:一份是邓艾的侯和大捷,一份是蜀中细作密报——姜维败退沓中后,上表请罪,蜀主刘禅遣使慰劳,但黄皓趁机进谗,欲以阎宇代维。姜维遂请屯田沓中,不复还成都。
他坐在暖阁里,将两份文书并排放置,看了许久。
贾充、钟会、卫瓘侍立在下。
“姜维败了,且畏祸不敢归成都。”司马昭开口,“蜀汉最后一根柱子,不仅裂了,还自己躲进了山里。”
钟会立即道:“主公,时机已至!姜维屯田沓中,汉中空虚,请下令,臣愿率军出关中,定汉中!”
卫瓘却道:“晋公,隆冬将至,大雪封山,此时出兵恐……”
“孤没说要现在出兵。”司马昭打断,目光落在钟会身上,“士季,你说开春出兵,需多少时间准备?”
“三个月!”钟会毫不迟疑,“粮草、器械、民夫已备七成。只需主公一声令下,臣即刻可发兵!”
司马昭不置可否,转向卫瓘:“伯玉,孤命你为监军使,持节,随镇西将军出征。一应军政,你皆可过问。”
卫瓘心头一震,深深躬身:“臣,遵命。”
“邓艾那边,”司马昭最后道,“传孤旨意,晋为征西将军,总督陇右诸军事。开春后,他的任务就一个——钉死姜维于沓中,不许其回援汉中。”
众人退下后,司马昭独坐阁中。他推开窗,雪花扑面而来。远处,永宁宫的檐角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那个曾坐在太极殿御座上的少年,如今已葬在瀍涧之滨整整两年了。
“陛下……”司马昭对着漫天飞雪,极轻地吐出两个字,随即自己摇了摇头,改口道,“曹髦,你看,你要的‘诛权臣’,孤做到了。只不过,诛的是你。”
他关上窗,将风雪隔绝在外。
暖阁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司马昭走回案前,摊开空白的诏书,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良久,终于落下第一行字:
“制诏:伪汉窃据巴蜀,历载四十,荼毒生灵……”
写到这里,他停笔,望向西方。目光似乎穿过重重宫墙,越过秦岭雪山,落在了那座他曾无数次在地图上凝视的城池——成都。
“诸葛孔明。”他低声自语,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对手说话,“你穷尽一生没能拿下长安。现在,孤要去取你的成都了。”
笔落,墨迹在绢上洇开,如一朵黑色的花,在雪夜里无声绽放。
景元二年的最后一个月,在备战的车轮声中滚滚而去。关中道上,运粮的牛车彻夜不息;长安城外,新兵的操练声震落枝头积雪;陇右山谷,邓艾的斥候如幽灵般出没,监视着沓中方向的每一点动静。
而洛阳的晋公府里,那封未写完的伐蜀诏书静静躺在案头,等待着一个春天的到来。
雪落无声,覆盖了山河,也暂时覆盖了两年来所有的血腥、阴谋与争议。但在雪层之下,刀剑正在磨砺,战马正在养膘,一场注定要改变天下格局的战争,已如弓弦般缓缓拉满。
只待惊蛰雷动,箭出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