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白骨为阶(2/2)
司马炎抬眼望去。
寿春城外,原本是连绵的农田,去岁春耕时应该还种着麦子。但此刻,田垄已经被踩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坟。坟堆很小,一个挨着一个,像大地长出的无数疮痂。有些坟前插着木牌,写着姓名籍贯;更多的没有,只是土一堆。
那是魏军阵亡将士的坟。一万两千余人,这是昨夜王基报上来的初步数目。
再看城内。
从城墙往下看,街巷如同被巨兽踩过的蚁穴。烧毁的房屋露出焦黑的梁柱,未熄的烟从废墟里袅袅升起。衙前广场的方向,虽然看不见具体情形,但能看见黑色的烟——是在焚烧尸体。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来皮肉烧焦的臭味,混着石灰的刺鼻气息。
而更远处,靠近粮仓的区域,饿殍被一车车拉出来。那些尸体轻得可怕,裹着草席,从板车上颠簸下来时,露出草席外的一截手腕——枯瘦如柴,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此战虽胜,”司马炎开口,声音有些发干,“然我军损兵逾万,寿春十万户,存者恐不过半。白骨盈野,恐非……恐非祥兆。”
他说完就后悔了。“祥兆”这种词,太像那些太史令的套话,轻浮,浅薄,配不上眼前这幅地狱图景。
但司马昭没有责备他。大将军的目光依然投向远方,投向淮水,投向更南边的长江。
“祥兆?”司马昭重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炎儿,你今日所见,不是祥兆或凶兆。你看见的,是‘成本’。”
司马炎一怔。
“一统天下之业,”司马昭的手掌平按在垛口上,仿佛在丈量这座城墙的厚度,“从来不是庙堂上锦绣文章写出来的,不是朝会上高谈阔论谈出来的。它需要台阶,一级一级,让人能踏着走上去,走到最高的地方,颁布一道让天下人都能听清的诏令。”
他顿了顿,让儿子消化这个比喻。
“今日,这台阶是淮南的白骨砌成的。诸葛诞是其中一块砖,文钦是另一块,那三百死士是更小的碎石。还有城外那一万两千座坟,城内那数万饿殍——他们都是砖石。”
司马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是城墙砖的冰凉,而是另一种更彻骨的冷。
“那明日呢?”他听见自己问。
“明日,”司马昭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事实,“这台阶或许是益州的白骨。姜维还在汉中,他想要陇西,想要关中。他会带着蜀军来,我们的将士会迎上去。厮杀,死人,然后胜者踏着败者的尸体,再往上走一级。”
“后日,或许是江东的白骨。孙綝今日能杀朱异,明日就能逼反更多人。等我们造好了船,练好了水军,大军渡江,建业城下又会堆起新的尸山。”
风大了些,吹起司马昭的袍角。深紫色的锦缎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像凝固的血。
“父亲,”司马炎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代价……是否太过……”
“惨重?”司马昭转过头,第一次正视儿子。他的眼神很深,像井,望不见底,“那你告诉我,若天下始终三分,会如何?”
司马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若天下三分,”司马昭替他说下去,“则今日寿春之惨象,不会是终点。明年,姜维会出祁山,我们得在陇右死一批人。后年,孙权会攻合肥,我们又得在淮南死一批人。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白骨不会减少,只会累积——分散在各地,分散在年年岁岁,永无止境。”
他走近一步,父子二人的距离缩短到三尺。司马炎能看见父亲眼角细细的皱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杂着熏香与血腥的气息。
“但若我们今日付出一时之代价,咬紧牙,把这一级台阶砌完呢?”司马昭的声音压低了,却更清晰,“等台阶砌成,高台筑就,我们站在顶上,那时再颁布的休兵安民之诏,才是真正能落到天下的诏令。那时,农人不必被征去当兵,工匠不必转去造箭,妇人不必年年送走丈夫、儿子——因为他们知道,仗打完了,真的打完了。”
“今日之血,是为了让明日不流血。”司马昭的手按在儿子肩上,力道很重,“炎儿,这是为君者必须算的一本账。仁慈、宽厚、悲悯——这些好东西,是用于台阶砌成之后,用来收揽人心,用来抚平伤疤。但在砌阶之时,在刀兵相交、生死相搏之时,心软就是罪过。你的仁慈若让台阶少砌一块砖,那未来就要用十倍、百倍的鲜血去补。”
司马炎的肩膀被按得生疼。他望向城外那一片新坟,望向城内袅袅的黑烟,望向更远处苍茫的天地。然后他转回头,看向父亲的眼睛。
“儿……明白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时,感觉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又有什么新的、更坚硬的东西在生长。那感觉像蜕皮,疼痛,但必要。
司马昭收回了手。他重新转向城外,沉默了片刻,忽然说:
“去告诉贾充,那三百死士……收殓厚葬吧。找块向阳的坡地,碑上不用刻名,就刻四个字——‘淮南义士’。”
司马炎愣了愣:“父亲刚才不是说……”
“我说的是为君之道,不是做人。”司马昭望着远方,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他们求仁得仁,该有个像样的归宿。厚葬他们,活人看了,会记住两件事:一是反抗我的下场,二是忠诚本身的价值。”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他们的家人……男丁不可留,妇人孺子远徙凉州。这事让贾充秘密去办,不要声张。”
仁慈与狠辣,宽厚与决绝,在这一刻像经纬线般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司马炎此前从未看清的权力之网。他忽然懂了,父亲不是在教他做一个“好人”或“坏人”,而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能在血海里掌舵、又能在风平浪静后让人甘心追随的“君王”。
消息是傍晚传来的。
一匹快马冲进丘头大营,马上的斥候滚鞍落地时,嘴唇干裂出血,手里攥的军报被汗浸得字迹模糊。但他喊出的那句话,让整个中军帐瞬间死寂:
“蜀军出骆谷!大将军姜维,兵逼长城!”
司马昭正在看王基呈上的抚民方略,闻言放下竹简。帐内诸将——王基、石苞、州泰、陈骞、胡奋——齐刷刷站起来,只有钟会还坐着,笔尖停在半空。
“详细说。”司马昭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斥候咽了口唾沫,嘶声道:“五日前,姜维率军三万出骆谷,沿傥骆道北进。前锋已至长城(长城戍又称长城堡)下,司马望将军闭城固守,但蜀军势大,恐不能久持。陇右邓艾将军已得讯,正率部驰援,然路途遥远,至少需十日……”
帐内响起低语。长城若破,关中门户洞开,蜀军可直抵渭水,威胁长安。
“果然来了。”司马昭起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那是钟会耗时半月绘制的《天下形势图》,牛皮为底,彩墨勾勒,山川城池一目了然。他的手指从寿春往西滑,划过豫州、司隶,停在雍州南部的秦岭一带。
“姜维聪明,”司马昭说,嘴角竟有一丝笑意,“他知道我主力东调,淮南战事胶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真让他拿下长城,进逼长安,我们就算平了诸葛诞,也是惨胜。”
“大将军,”王基上前一步,“寿春初定,人心未附,若此时主力西返,恐生变乱。且将士久战疲敝,急需休整……”
“我知道。”司马昭打断他,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所以我不带全部主力回去。王基。”
“末将在。”
“你留镇寿春。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晋封东武侯——这些封赏即刻生效。我要你在半年内,让淮南恢复生机。流民归田,溃卒收编,城防重修。可能做到?”
王基深深一揖:“基必竭尽全力。”
“石苞。”
“末将在。”
“你接替王基原职,都督豫州诸军事,封东光侯。淮河防线,交给你了。”
“诺!”
“州泰,你为豫州刺史,辅佐石苞。陈骞,你持节、都督淮北诸军事,晋广陵侯。胡奋,”司马昭看向这位新晋的功臣,“你随我西返。斩诸葛诞之功,待回洛阳后一并封赏。”
一道道命令流水般下达,诸将领命,帐内只剩下甲胄摩擦的声响。司马昭最后看向钟会:
“士季,你怎么看?”
钟会放下笔,起身。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骆谷与长城之间的位置。
“姜维此来,意在牵制,非在决战。”钟会说,声音清晰冷静,“蜀国国力已衰,无法支撑长期远征。他选在二月出兵,是因春耕未始,粮草尚可支应,但至多三个月,蜀军必退。我们只需令司马望坚守,邓艾侧击,再派一支轻骑断其粮道,姜维自溃。”
他顿了顿,看向司马昭:“关键在于速度。我们必须让姜维知道,寿春已平,大军不日西返。消息传到,蜀军军心必乱。”
司马昭颔首:“写檄文。就写‘诸葛诞伏诛,淮南已定,王师即日西向’。多抄副本,派死士潜入蜀营散播。”
“会立刻去办。”
议事结束,诸将退出。帐内只剩下司马昭父子与钟会。司马昭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这是司马炎今日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父亲,”司马炎轻声说,“您休息片刻吧。西返之事,儿可代为筹备。”
司马昭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
“好。”他说,“你去办两件事:一是代表我,受降唐咨、王祚等吴将,礼数要周全;二是视察赈济,给降卒、灾民放粮。记住,态度要温和,话要说得体——‘大魏宽宏大度’,这六个字,你要让他们从你身上看见。”
“儿明白。”
司马炎退出大帐时,夕阳正沉。他看见远处,贾充正在监督士卒焚烧尸体,黑色的烟柱笔直升起,融入暮色。而更远处,淮水依旧东流,沉默地带走这座城八个月来的血与泪、恨与狂。
他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台阶已经砌了一级。下一级,在西方。
而他,必须学会如何在这白骨砌成的阶梯上,走得稳,走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