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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白骨为阶(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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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奋的靴子踏进寿春南门的血泥里时,发出“咕唧”的粘稠声响。

那是二月末的黎明,淮北平原的寒气还凝在残破的城垛上,凝成一层薄霜。霜是白的,但城下的土地是黑的——被血浸透、又被无数战靴踩踏过的黑。胡奋低头看了看,血泥漫过他的脚踝,里面混着碎甲片、断箭杆,还有半截不知道属于谁的手指。

“冲水。”他哑声说。

亲兵们从马背上解下皮囊,将昨夜从淮水支流取来的清水泼在青石板上。水冲开血污,露出石板上深深的刀斧凿痕——那是八个月来攻城车反复撞击留下的。但血已经渗进石缝,任怎么冲刷,缝隙里仍是暗红色,像这道城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胡奋挪开脚。他左手的铁护腕裂了道缝,右肩甲被削去一角,露出样东西——用他自己的玄色披风包裹着,打了个严实的结。结扣处渗出些许暗红,不多,但足够让沿途每一个看见的魏军士卒低下头,让开道路。

城门甬道里还有未散尽的烟。三天前,守军在这里烧了最后一批粮草,混着桐油的黑烟把甬道顶部熏得一片焦黑。胡奋穿过这片黑暗时,听见头顶有扑棱棱的声音——是乌鸦,它们在梁柱间筑了巢,此刻正被脚步声惊起,嘶哑地叫着飞向渐亮的天际。

甬道尽头是光。

晨光从豁开的城门照进来,在血泥地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带。光带尽头,司马昭站在那里。

大将军今日未着甲。深紫色九章纹朝服,通天冠,腰佩长剑,站在临时搭建的三尺木台上。木台铺着猩红毡毯,毯子边缘沾着泥,但中央平整干净。司马昭身后,左边站着中护军贾充,右边是记室钟会。再往后,是刚刚被亲兵搀扶上来的太尉王祥——老人喘得厉害,由两名侍从左右架着。

胡奋在木台前三丈处停步,单膝跪地。血泥浸湿了他的右膝护甲。

“末将胡奋,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清晨传得很远。城墙上正在清理尸体的士卒停了动作,远处收拢降卒的军官转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团玄色包裹上。

司马昭没说话。他看向身侧的长子。

司马炎深吸一口气,走下木台。他的步子很稳,但下台阶时袍角绊了一下,被他不动声色地提起。二十二岁的五官还留着些少年的圆润,但眼神已经学会了收敛——他走到胡奋面前,伸手去解披风的结。

结打得很紧,沾了血后更涩。司马炎解了三次才解开。

披风滑落,露出里面的木匣。普通的松木,没有上漆,只在合页处包了层铜皮。司马炎掀开匣盖。

诸葛诞的头颅就在里面。

头发散乱,沾着尘土和血块。眼睛是睁着的,瞳孔已经扩散,但那种最后的、近乎疯狂的亮光似乎还未完全熄灭。嘴唇微微张开,露出紧咬的牙——他是战死的,不是被俘后处斩。颈部的断口很不整齐,胡奋那一刀是从锁骨斜劈进去的,切开了半个肩膀。

司马炎看了三息。然后轻轻合上匣盖。

他的手指在木盖上停留片刻,指尖感觉到木头的纹理。这木头大概是从某处民居的门板上临时拆下来的,纹理粗粝,还有一道旧裂缝。

“收好。”司马炎说,声音平稳得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两名侍从上前,接过木匣。司马炎转身走回木台,重新站到父亲身侧。他的余光瞥见钟会——这位年轻的记室正低头记录着什么,笔尖在竹简上快速滑动,仿佛刚才那一幕与记载粮草损耗无异。

“胡将军辛苦。”司马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某种穿透晨雾的力量,“此战首功,当属将军。”

胡奋仍跪着:“末将不敢居功,全赖大将军运筹,将士用命。”

“起来吧。”司马昭抬手,“去换身干净衣甲,一个时辰后,中军帐议事。”

“诺。”

胡奋起身时,膝盖从血泥里拔出,发出轻微的“啵”声。他转身离去,玄色披风已经不在肩上,初春的寒风吹在他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战栗。但他背脊依然挺直——他知道,从今日起,“阵斩诸葛诞”这五个字,将刻进他的命运里,成为胡氏一族在新时代最硬的筹码。

衙前广场原本是寿春城最宽敞的地方。

诸葛诞在时,每月初一、十五在此点兵,能容下五千人列阵。如今广场上没有人列阵,只有人跪着——三百二十七人,分作十排,每排约三十余人。他们都被反绑双手,跪在青石板上。石板缝隙里长出的枯草,此刻正蹭着他们的膝盖。

贾充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手里捧着一卷帛书。

“大将军有令!”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诸葛诞谋逆,罪在不赦。尔等皆为胁从,若愿归顺,可免一死。朝廷将量才录用,有功者赏,有能者用!”

风卷起广场上的沙尘,扑在跪着的人们脸上。没有人抬头。

第一排最左边是个独臂汉子,姓张,名骁,原是诸葛诞的亲兵队率。去年八月守八公山,左臂被魏军弩箭射穿,溃烂,自己用刀齐肩砍了。此刻他右肩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里飘着,但背脊挺得像枪。

“贾护军。”张骁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俺们这些人,跟着诸葛公从琅琊到淮南,长的三十年,短的也有十年。诸葛公给俺们田种,给俺们屋住,俺爹病死时,是诸葛公出钱买的棺材。”

他顿了顿,抬起头。左脸颊上的那道疤,在晨光里格外狰狞。

“今日诸葛公死了,俺们要是投降,往后在地下见着他,拿什么脸说话?”张骁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您的好意,心领了。要杀要剐,快些。俺们饿了好多天,没力气跟您多啰嗦。”

贾充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展开帛书,念出司马昭的第二道命令:“冥顽不化者,按律当斩。然大将军仁德,许尔等自观——每斩一人,问下一人,降否?若降,即刻松绑,赐粥,录名册。”

刽子手走上前来。不是专门的刽子手,是从胡奋麾下调来的刀盾兵,膀大腰圆,手里的环首刀磨得雪亮。

第一个被拉出来的是个年轻士卒,最多十八岁。他被按在张骁面前三尺处,脸贴着冰凉的石板。刽子手举刀。

“且慢。”张骁忽然说。

刽子手停住。

张骁看着那年轻人:“小七,你娘还在琅琊等你。说句软话,不丢人。”

叫小七的年轻人侧过脸,脸颊压在石板上,声音闷闷的:“张叔,俺娘……俺娘教过,受了人家的恩,得还。”

刀落下。

声音很闷,像砍进一截湿木头。头颅滚到张骁脚边,眼睛还睁着,看着这位独臂的队率。血喷出来,溅到张骁脸上,温热的。

贾充的声音响起:“下一个,降否?”

第二个人被拖出来。是个老兵,花白胡子,脸上全是皱纹。他没看贾充,只看向张骁,咧嘴一笑:“队率,黄泉路上,您带个队?”

“好。”张骁说。

第二刀。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刽子手砍到第十七个时,胳膊开始发酸。他换了个手,刀刃已经卷了边,砍下去时得多用三分力。血在广场上积成一片,顺着石板缝隙流淌,汇成十几道细细的红色小溪,流向低洼处。

贾充的脸色越来越白。他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这样一排排、一个个,问一句,砍一个,血渐渐漫过他的靴底——这种杀法,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瞥向广场东侧的角楼,钟会站在那儿,倚着栏杆,手里还拿着竹简和笔,似乎在记录什么。但贾充看见,钟会握笔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砍到第四十三人时,终于有人崩溃了。

那是个瘦小的士卒,被拖出来时裤裆已经湿了一片。他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嘶喊着:“我降!我降!求求别杀我!我家里还有老娘——”

张骁闭了眼睛。

那士卒被松了绑,拖到广场边。有人递给他一碗稀粥,他双手捧着,哆嗦得洒了一半。他一边哭一边喝,粥混着眼泪流进嘴里,发出“嗬嗬”的呜咽。

但跪着的人群里,有人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砍杀继续。

从清晨到日上三竿,刽子手换了三个,刀换了五把。广场上的血多到开始往四周漫溢,负责冲洗的士卒不得不抬来沙土,先垫上一层,再泼水。但水冲过,沙土变成暗红色的泥浆,腥气冲天。

最后轮到张骁。

他被两个魏军架起来,按在石板上。独臂无法支撑,他侧着脸,右颊贴着冰凉的石面。石面上有之前被砍者的血,已经半凝固,黏糊糊的。

贾充走到他面前,最后一次问:“降否?”

张骁侧过脸,看着广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看着那些无头的躯干,看着远处角楼上沉默观刑的钟会。然后他转回头,把脸埋进血泥里,闷声说:

“淮南有义士,今日……死尽了。”

刀落下时,张骁最后想的是琅琊老家的山。山上有片栗树林,秋天时,栗子熟了掉在地上,他和弟弟们去捡,母亲在家门口等着,用新打的栗子炖鸡。

真香啊。

午后的阳光照在寿春南城墙上,把夯土的墙面晒出些许暖意。

但垛口依然是冰凉的。司马昭的手按在上面,能感觉到砖石里渗出的寒意——那是去岁寒冬留下的,还未被春日完全驱散。他的手指抚过砖缝,缝里填的不是灰泥,是暗红色的血痂,已经干硬,抠都抠不掉。

司马炎站在父亲身侧半步后。这个位置是他自己选的,不远不近,既能听见父亲说话,又不至于并肩——那是僭越。

“看城外。”司马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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