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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城破授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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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亲兵,现在还剩多少?他没数,不敢数。冲出将军府时是三百整,都是琅琊带来的子弟,姓诸葛的、姓葛的、姓吴的,还有几户家将的后代。最老的跟他同岁,五十七;最年轻的叫阿禾,十七,他父亲三年前病故,这孩子顶替入了亲兵营。

现在阿禾在哪?刚才巷战,他看见那孩子用身体挡住刺向自己的长矛。矛尖穿透皮甲的声音很闷,像扎进一捆湿稻草。阿禾没叫,反而抓住矛杆,一刀砍断敌兵手臂。然后才倒下。

好孩子。

诸葛诞勒马,眼前是城墙下一处不起眼的暗门。说是门,其实是排水渠改造的,宽仅三尺,高不过五尺,需弯腰才能通过。这是三个月前他秘密令人修缮的,工匠是心腹中的心腹,完工后那三人“病故”了。

唯一的退路。

但门前站着人。

约两百魏军步兵,盾牌竖起如墙,长矛从盾隙伸出如林。阵型严整,杀气肃然。为首将领玄甲白袍,手持长刀,正是胡奋。

“诸葛公休。”胡奋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大将军有令,降者可保性命。”

诸葛诞笑了。笑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但笑没停。多可笑啊,司马昭要他降?就像猫逮住老鼠后,邀请老鼠共进晚餐。

他环视身后。亲兵还剩百余,人人带伤,甲裂袍破,但眼神没散。那是认命的眼神,也是决绝的眼神——跟了他二十年、三十年的人,早就把命交在他手里了。

“胡将军。”诸葛诞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烦你转告司马子上:今日我死,非败于兵。”

他顿了顿,血从嘴角溢出来,咸腥:

“败于天时不雨,败于人心离散。”

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扑在脸上。诸葛诞想起去岁六月,蒋班站在城头指着干涸的淮河说:“主公,今年大旱。”他那时不信,或者说,不愿信。他信淮水夏秋必涨,信天时会站在他这边,信自己手握大义,能得天命。

现在信了。

信天命在司马氏那边。

“但他司马氏今日所为——”诸葛诞举起“千古剑”,剑尖在晨光中颤抖,“他日必有报应。”

话音落,剑前指:

“冲出去!”

胡奋看见诸葛诞冲锋时,心头震了一下。

不是怕,是某种久违的……敬意。那百余骑明明已饥疲交加,明明伤痕累累,但冲锋时的那种决绝,像扑火的飞蛾,像撞崖的海浪,有种凄厉的美。

魏军弩箭齐发。

第一轮,前排二十余骑连人带马倒下。战马嘶鸣声短促凄厉,人体坠地声沉闷。但后队没有丝毫停顿,踏着同袍的尸身继续前冲。马蹄踩碎骨骼的声音,胡奋在三十步外都听得见。

第二轮,又倒下十余骑。

距离缩到二十步时,胡奋看见了诸葛诞的脸。苍白,失血过多,但眼睛亮得骇人。那双眼在胡奋记忆里出现过——很多年前在洛阳朝会上,诸葛诞作为尚书郎陈奏淮河防汛事宜,那时他就是这种眼神,专注,固执,不容置疑。

现在这双眼里多了别的东西。疯狂?绝望?还是……解脱?

混战开始。

诸葛诞的亲兵确实精锐。一个老兵断了一臂,单手持刀还能连斩三人;一个年轻亲兵被长矛贯穿腹部,竟顺着矛杆扑上去,用牙齿咬断敌兵喉咙;还有个瘦小的,专攻下盘,砍马腿,斩脚踝,倒下前拉了四个垫背。

但人数差距太大了。

胡奋看见诸葛诞挥剑。剑法是正统的军中武艺,大开大合,没有花巧。第一剑斩断矛杆,第二剑切开咽喉,第三剑……慢了半拍,被盾牌挡开,震得他踉跄后退。背上又中了一箭,这次是近距离直射,箭羽没入半截。

胡奋握紧长刀,准备亲自上前。

但就在这时,诸葛诞的马倒了——不是中箭,是力竭。那匹河西大宛马跟随诸葛诞五年,从汝南到寿春,此刻前蹄一软,轰然跪地。诸葛诞滚鞍落马,剑脱手飞出。

亲兵们自动围拢。

不是溃散,是结阵。还活着的六七十人,迅速围成一个圆,将诸葛诞护在中心。盾牌在外——其实已没有完整的盾,都是半截的、破裂的,勉强拼凑。长矛在内——矛尖朝外,颤抖,但没垂下。

胡奋挥手,魏军止步,围成更大的圆。三圈,四圈,弓弩手上前,张弦。

最后一次劝降:

“放下兵器,可活!”

回答他的是一阵大笑。是圆阵里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在笑,笑得咳嗽,咳出血沫:

“胡将军!我等随主公起兵时,就没想过活!”

老兵转向圆阵内,嘶声高呼:

“为诸葛公——”

其余人齐声应和:

“死节!”

声音整齐,嘶哑,悲壮,在清晨的空气里炸开,撞上城墙,荡出回音。远处燃烧的粮仓,黑烟腾起,像某种祭奠的香。

胡奋闭眼。

挥手。

箭如暴雨。

第一轮,盾牌破裂声。第二轮,人体倒地声。第三轮,兵器坠地声。第四轮……安静了。

胡奋睁眼。

圆阵已破。地上倒着六七十具尸体,层层叠叠,血从尸堆下蔓延出来,汇成小溪,流向低洼处。只有中心还站着一个人。

诸葛诞。

他身中十余箭,像个人形的箭垛。但没倒,剑插在地上——不知谁递还给他的——双手握剑柄,拄着,站立。眼睛还睁着,望着东南方向,望着淮河的方向,望着江东的方向。

但瞳孔已散。

胡奋上前,在尸堆边缘停下。他看了诸葛诞三息,然后,按照军中最高的礼仪,抱拳,躬身,行礼。

礼毕,直身,拔刀。

刀光一闪。

首级落下时,东方地平线上,朝阳恰好跃出。金光如剑,刺破晨雾,洒满寿春城墙,洒满街巷废墟,洒满这堆尸山血海。

胡奋弯腰,捡起首级。很轻,比想象中轻。他解下披风,裹好,系在马鞍旁。

转身时,看见城墙根有个少年亲兵还没死透。十七八岁,腹部中矛,肠子流出来一截。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墙上写字。字迹歪斜,但一笔一画,极其认真:

淮、南、有、义、士。

最后一笔写完,手垂下,不动了。

胡奋翻身上马。副将胡岐策马近前,低声问:“将军,这些尸体……”

“烧了。”胡奋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那行未干的血字,又落回眼前叠垒的尸堆上,对副将说道,“这些尸首,连同带不走的破烂军资,一并烧了。天气见暖,莫酿成疫病。”

他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困守八月、如今死寂的城池,补充道:“其余一切,封存待查。这是王师收复的城池,一砖一瓦都要厘清,报予大将军定夺。”

他催马离开,马鞍旁的首级随着马蹄颠簸,轻轻晃动。阳光越来越亮,把影子投在地上,很短,很黑。

像一道新鲜的伤疤。

征东将军府的文书房彻底空了。

书架倒在地上,竹简散落,有些烧了一半,墨字在焦黑的简片上依稀可辨。窗外的呼喊声已经变了调,从“开城”变成了“万岁”——是司马昭的军队在欢呼,庆祝攻破寿春,庆祝斩杀诸葛诞。

他知道公休死了。不需要亲眼看见,听那欢呼的节奏就知道。若是俘虏,欢呼会更持久;若是投降,会有骚动;只有斩将夺旗,才会爆发出这种短促、狂热、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

死了也好。

他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吴纲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他走出文书房,穿过庭院,走出将军府。街角设了收容点,文吏在登记名册。他走到队尾站定,前面是个年轻书佐,回头看见他,慌忙让开:“吴长史,您先……”

“排队。”吴纲说。

他站在队伍里,站得笔直。晨光彻底照亮了寿春城,照亮了断壁残垣,照亮了地上开始凝固的血迹。

风吹过来,带着焦糊味,带着血腥味,带着二月初淮北平原特有的、泥土解冻的气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轮到吴纲时,文吏抬头,愣了愣:“您是……”

“吴纲。”他说,“原征东大将军府长史。”

文吏低头,在竹简上找名字。找到了,用朱笔勾掉,然后换另一卷空简,提笔蘸墨:

“籍贯?”

“陈留圉县。”

“可愿归顺大魏,听候朝廷任用?”

吴纲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说:

“愿。”

文吏写下最后一个字,吹干墨迹,递过一块木牌:“去西门外收容营,凭牌领粥,等候安排。”

吴纲接过木牌。粗糙的松木,上面用墨写着“降官七十三”,背面是个“魏”字。

他转身离开,走向西门方向。路过那面写有“淮南有义士”的断墙时,他停了一下。血字已经发黑,但笔画清晰,一撇一捺都用力至极。

吴纲看了很久。

然后继续往前走,没回头。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光普照。寿春城头,残破的“讨逆”大旗终于被拔下,扔下城墙。一面崭新的“魏”字大旗缓缓升起,在晨风中舒展,猎猎作响。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于还活着的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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