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反间裂城(2/2)
蒋班记得。三天前,就在将军府正堂,他跪着陈述突围方略,诸葛诞坐在主位,背光,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寒意,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
“我是说,寿春已经是口棺材了。”焦彝抓住他手臂,力气大得捏痛了骨头,“全氏不想陪葬,吴人不想陪葬,我们为何要陪葬?蒋长史,你家里还有老母幼子,在温县吧?我也有妻儿在谯郡。再顽抗下去,我们不但自己会死,还会牵连家小。”
仓房里死寂。王胥缩在角落,假装没听见。
蒋班盯着算板上那个“十五”,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他伸手,用袖子擦掉了那个数字。
“今夜,”他说,“南墙。石苞的防区。”
正月初十,夜,征东将军府正堂
诸葛诞坐在主位,背后屏风上的《洛神赋图》已经积了层灰。画中洛神衣袂飘飘,眉眼含笑,与堂内的死寂格格不入。
文钦坐在左首,甲胄未卸,铁手套放在案上,五指保持着握刀的弧度。他盯着案面一道裂痕,好像那是地图上的某条河。
堂下站着三个人:牙门将张横、司马李敢、屯长王举。他们刚从城头换防下来,靴子上沾着未化的雪泥,脸上冻出青紫。
蒋班和焦彝的位置空着。三天了。
“人呢?”诸葛诞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
张横咽了口唾沫:“回主公,蒋长史和焦将军……昨夜未归营。有人见他们……往南墙方向去了。”
堂内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文钦终于抬眼,嘴角扯出个讽刺的弧度:“去了?是‘去’了,还是‘降’了?”
张横不敢答。
诸葛诞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伸手,将案头那卷摊开的《淮泗防务图》慢慢卷起,卷得很仔细,边角对齐,像在收敛尸体的裹尸布。
“知道了。”他说。
就三个字。
张横三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下。脚步声远去后,堂内只剩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文钦忽然道:“蒋班走时,带走了粮仓账册。现在没人知道我们还剩多少粮,也没人知道……还能撑几天。”
“你知道。”诸葛诞没看他,手指摩挲着地图的锦缎套子,“你昨日不是亲自去核过吗?”
“核过。”文钦身体前倾,铁甲发出涩耳的摩擦声,“粟米不足六百斛,麦黍四百,盐十七。按眼下配给,最多十天。十天后,守卒就要开始吃死人肉——或者,活人相食。”
诸葛诞抬眼,烛光在他瞳中跳成两点鬼火:“文将军有何高见?”
“开门。”文钦吐出两个字。
“开哪扇门?”
“西北两门。”文钦站起来,身影被烛光投在屏风上,洛神的脸被黑影覆盖,“把城里剩下的三万多北卒放出去,让他们降司马昭。这些人早已饿得提不动矛,留之无用,徒耗粮草。放他们走,我们就能省下至少一半口粮,专养吴中子弟和淮南旧部。五万人守城,粮可再支两月。两月后,江东春耕毕,孙大将军必发新援——”
“孙綝?”诸葛诞打断他,笑了,笑声干涩,“文将军,全怿开东门那晚,你在城头看着吧?三千吴中子弟,头也不回地投进魏营火把的光里。孙綝若真想救我们,援军在哪?粮食在哪?他连自己的外甥都不要了,还会要你?”
文钦脸上肌肉抽搐:“那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等死?”
“等?”诸葛诞也站起来,锦袍下摆扫过案几,带翻了笔架,毛笔滚落一地,“我就是在等!等淮水解冻,等春汛暴涨,等魏军营垒变成一片沼泽!我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翻盘的时机!而不是像你一样,整日想着怎么把跟我起兵的北人弟兄们赶出去送死!”
“翻盘?!春汛?!”文钦吼回去,唾星溅到诸葛诞脸上,“你说的去岁夏汛呢?即便有春汛,还没等到我们早饿成骷髅了!那些‘北人弟兄’,现在每天逃几百人,他们用脚投票,不想陪你等死!”
“那是因为有人在蛊惑军心!”诸葛诞猛地拍案,陶制的笔洗跳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蒋班走了,焦彝走了,下一个是谁?是你吗,文仲恭?你是不是也打算开个门,带着你的吴卒去司马昭那儿,换个亭侯当当?!”
这句话太毒。
文钦脸色瞬间涨红,又转为死白。他盯着诸葛诞,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将军,”他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去岁六月,我率三万吴儿冒死冲进这座城时,你拉着我的手说‘此恩此义,寿春十万军民,没齿不忘!’。才过去半年,死期将至,你就这样看我?”
诸葛诞喘着粗气,没说话。
“好,好。”文钦点头,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既然将军公疑我,我无话可说。但粮只够十天,这是事实。十天后,要么人吃人,要么开城降。将军选吧。”
他转身,走向堂门。
就在他伸手要掀棉帘时,诸葛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文将军。”
文钦停住。
“若我让你走,”诸葛诞说,“只带你本部吴卒,开西门自去。你走不走?”
文钦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许久,他哑声道:“走?司马昭会容我带着三万兵马投诚?他只会让我先缴械,再一个个甄别,最后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而我文钦——”他转身,眼中血丝密布,“宁愿战死,不愿跪活。”
“那就不走。”诸葛诞说,“陪我守到底。”
“凭什么?”文钦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凭你诸葛诞一句空口许诺?凭这城里马上要发生的惨剧?我文钦是败军之将,是丧家之犬,但我还想死得有点人样,不想饿得啃同袍骨头,最后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臭水沟里!”
他吼完,堂内只剩他粗重的喘息。
诸葛诞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从案下暗格摸出那柄剑。黑鞘,无光,像一截沉夜。
“文将军,”他拔剑,剑身黯哑,映不出烛火,“你刚才说,不愿跪活。”
文钦盯着那柄剑,瞳孔缩紧。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刀——却摸了个空。刀在入堂前,按规矩解了。
“将军这是何意?”他声音发紧。
“意思就是,”诸葛诞走下主位,步态沉稳,剑尖垂地,在青砖上拖出细微的嘶声,“这座城,只能有一个声音。粮尽之前,军心不能散。谁散军心,谁就是叛徒。”
文钦后退,背撞上堂柱:“你要杀我?就因为我说了实话?!”
“不。”诸葛诞已走到他面前三步,“因为你动摇军心,因为你想带着吴卒自立,因为你——和全怿、蒋班他们一样,早就想好了退路。”
“我没有——”
剑动了。
不是劈砍,不是突刺,是“递”。像递给友人一杯酒,平稳、精准、冷静得可怕。剑尖从文钦右肋甲片缝隙刺入,穿过棉袍,穿过皮肉,穿过肋骨间隙,刺进脏器。
文钦身体僵住。他低头,看见剑柄握在诸葛诞手中,剑身完全没入自己体内。没有剧痛,只有一种冰凉的、扩散的麻木。
他张嘴,血沫涌出来。
“你……”他瞪着诸葛诞,眼中是不可置信,“真敢……”
诸葛诞没抽剑。他握着剑柄,手很稳,声音很低,只二人能闻:“非我负君。是粮尽。时穷。”顿了顿,“不得已。”
文钦咧嘴,想笑,却咳出大口鲜血。他最后的目光越过诸葛诞肩头,望向堂外。棉帘缝隙里,能看见一角夜空,无星无月,只有寿春城墙高耸的黑影。
“我……”他嘶声,每个字都带着血泡,“在九泉……看你……如何死……”
气绝。
身体仍被剑支撑着,未曾倒下。眼睛圆睁,映着堂内跳跃的烛火。
诸葛诞抽剑。
血这才喷涌,溅上屏风,溅上《洛神赋图》。洛神脸上多了几点猩红,像胭脂,像泪。
剑尖滴血。诸葛诞垂手,任血珠滑落,滴答,滴答,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
门外廊下传来压抑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外间的亲兵和侍从听到了堂内的异常。
厚重的堂门被推开一条缝,亲兵统领诸葛南谨慎地探入半身。当他看到堂中景象时,面色骤然惨白,但训练有素地立即垂首,不敢多看。
“主公……”
“文钦通敌谋逆,已伏诛。”诸葛诞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回荡,冰冷而清晰,“你带人进来,将尸身移出,暂置西厢偏房,以草席覆之。”
“诺。”诸葛南声音发紧,挥手示意身后四名同样面色惊惶的亲兵入内。几人动作迅速却僵硬,低着头将文钦的尸身抬起,小心避开地上蔓延的血迹,快步退出。
“即刻传令,”诸葛诞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调部曲三千,包围城东吴军营寨,缴其械,收其马。另遣快马持我手令,密召文鸯、文虎兄弟即刻来府——记住,是‘密召’,只说是紧急军议,不得透露半点实情。”
诸葛南躬身领命:“属下明白。只是……”他犹豫一瞬,“东营吴兵万余,若闻文将军死讯,恐生大变。”
“所以动作要快。”诸葛诞走回主位,将染血的剑轻轻放在案上,“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先锁住营门。若有异动……”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杀。”
“诺!”
诸葛南躬身退出,堂门再次合拢。
堂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地上那滩尚未凝固的血。烛火燃到尽头,一根接一根熄灭。黑暗从四角漫上来,吞没血迹,吞没屏风上那个脸上染血的洛神。
完全黑暗降临前,远处隐约传来喧嚣的人马调动声和短暂的、被迅速压制的喝骂声——那是淮南兵在按令包围东营。骚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很快扩散开去。
诸葛诞独坐在彻底的黑暗中,背脊挺直。他知道,文鸯一旦得知父死,必不会束手就擒。那少年是一头真正的猛虎,今夜锁住的,或许是一个即将炸裂的火药桶。
但他已无退路。
最后一点火光挣扎着跳动几下,“噗”地灭了。
完全的黑暗里,城外二十六万魏军的连营沉默延展。万千营火倒映在干涸的淮河河床上,粼粼跃动,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温暖的血河。
而城内,上元无月,只有寒风卷过“讨逆”大旗破裂的旗角,棉絮如雪,一片一片,飘向漆黑冰冷的淮水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