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火漆埋处不回头(1/2)
冬雨如丝,连下了三日。
潮湿的寒意从每一条门缝、每一块青石板下渗出来,将整个黟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默之中。
胜利的欢腾被这连绵的雨水冲刷冷却,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等待宣判般的肃穆。
谢家老宅,书房内,一灯如豆。
谢云亭独坐案前,窗外是沙沙的雨声,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制茶,只是从一口上了锁的樟木箱里,取出了一叠厚厚的册子。
那是云记三十年来的茶引存根。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泛黄的毛边纸,从第一张“云记·兰香初焙”的试制品,上面还带着他当年学徒时略显稚嫩的印鉴;到后来名震上海滩的“一品祁红”,火漆印鲜红如血;再到战时,那些用以换取药品、枪支的军需凭证,每一张的背后,都压着一段命脉,系着无数人的生计与生死。
他翻开另一本册子,是云记最原始的工人名册。
油灯的光晕下,一个个名字鲜活起来。
“阿粪桶”,本名无人记得,旁边是他用尽全力按下的、沾满泥垢的红指印。
“沈二嫂”,泼辣的妇人,她的指印却格外清晰。
“白露爹”,指印浅淡,带着一丝颤抖。
这些粗糙的、朴素的、甚至有些肮脏的印记,此刻在谢云亭眼中,却比任何契约、任何金条都来得沉重。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闷雷在远山滚过,仿佛天地也在为这未定的命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雨水的气息涌入。
程九章走了进来,他脱下湿透的呢帽,露出一张被忧虑和疲惫扭曲的脸。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将一个沉重的皮箱搁在谢云亭的书桌上。
“啪”地一声,箱扣弹开。
昏黄的灯光下,十根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反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金条旁,是一张印着洋文的船票,目的地:香港。
“云亭,”程九章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雷声听见,“烧了洋人的种子,你确实赢了民心,但也彻底断了和洋人、和南京那边的最后一丝情面。这山河要变天了,你我心里都清楚。‘资本’这两个字,在过去是灵药,可马上,就要变成剧毒。你手里的产业越大,将来死得越快。”
他顿了顿,指着金条和船票,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不求你信我,只求你信这吃人的世道。带着晚晴走,去香港,凭你的手艺和这笔钱,到哪里不能东山再起?留得青山在,你还是茶王。若是留下……怕是连骨灰都留不下。”
谢云亭始终没有抬头看那箱黄金,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工人名册上。
他只是伸出手,将桌角一本翻旧了的、给孩童启蒙用的《茶田十问》推到程九章面前。
“九章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雷鸣,“你我小时候都背过。还记得第一问的答案吗?”
程九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本书。
“茶为谁种?”
谢云亭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洗:“为民则久,为利则乱。我若走了,徽州这片茶山,就真的乱了。”
程九章看着他那双眼睛,喉头滚动,最终颓然地合上皮箱,长叹一声,转身没入了雨夜。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林觉民来了。
这位曾经的洋行买办,如今云记的技术总管,神色比程九章还要紧张。
他屏退左右,从袖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抄本。
“东家,这是我默写了三遍的‘松柴焙火十二时辰诀’,还有兰香祁红的所有秘方,一字不差。”他将手抄本塞到谢云亭手里,嗓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嘶哑,“程会长的话糙,但理不糙。我们可以走!把技术带走,把配方带走!山不转水转,只要人在,手艺在,您到海外,照样能开宗立派,做一代宗师!何必……何必把自己和这根眼看就要烂掉的朽木,钉在一起?”
谢云亭接过那本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秘方,却只是轻轻摇头。
“林先生,离了徽州的水土,离了这里茶农的手,这纸上的东西,就不是茶了。”他将手抄本放回桌上,反而取出一份新拟的文件,递了过去,“是标本。茶,必须长在土里,活在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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