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江心不沉的火漆印(2/2)
随着通风口打开,数百斤因受潮而结块、本欲抛弃的廉价茶末,被众人合力用铁铲奋力倾倒而出。
浓烈的、甚至有些发腻的兰花香气瞬间随风弥漫,混着江水,在船身周围形成一片浑浊的棕黄色水域。
追击在后的敌方快艇不明所以,一头扎了进来。
奇迹发生了!
一艘快艇的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随即黑烟滚滚,速度锐减。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接连熄火,如三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在江心涡流中无助地打着转。
原来,这些劣质茶末虽不能饮用,但其细小的颗粒遇水后会迅速膨胀、结块,形成一种黏腻的糊状物。
快艇的引擎进气系统精密,高速运转时会将这些富含水分的茶末糊吸入,瞬间堵塞滤网和气缸,导致引擎熄火瘫痪。
岸上茶馆内,小顺子正激动地向谢云亭汇报着江上传来的灯号讯息。
听闻此景,谢云亭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方雾气沉沉的江面,轻声叹道:“他用茶性之劣,反制人心之恶。父亲,阿橹他……终于懂了您那句话。”
“茶性易染,人心更甚。”这既是警告,也是法门。
战斗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结束。
红脸李带人轻易俘获了三船束手就擒的敌人,其中一名头目左臂被流弹击伤。
审讯在“赎舟号”的临时禁闭室进行。
那头目是个硬骨头,任凭如何盘问,只是咬牙不语。
直到谢云亭的灯号传来,示意阿橹亲自审问。
阿橹没有用刑,只是将一杯刚泡好的兰香红放在他面前。
那人看着茶,眼中忽然燃起刻骨的恨意,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阿橹胸前那个“云”字袖标,嘶吼道:“你们谢家讲信义?我爹是当年八十四坊里最后一把火烧了自家茶号招牌的老匠人!他一辈子守着祖传的秘方,你谢云亭倒好,把工艺印在那什么‘双面茶引’上,满世界送人!这是背叛!是对祖宗的背叛!”
谢云亭在岸上通过电报听到这段转述,心中猛地一震。
他想起《茶枢》秘方部分公开后,确实有一些思想极度守旧的茶人愤然离山,誓与云记不两立。
他没想到,这股怨气竟被洋行利用,化作了今日的刀枪。
他立刻回电阿橹,只有一句话:“替我为他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他,若真为传承而来,明日可去黟县新开的书院旁听。在那里,人人皆可读我新编的《茶民录》。”
次日清晨,被俘的头目发现自己手脚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人解开。
他怔怔地看着床头放着的一卷干净绷带和一小包金疮药,又看了看门外熹微的晨光。
他挣扎良久,最终走到甲板上,朝着屯溪码头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趁人不备,悄然跳上一艘备用的小舢板,消失在茫茫江雾中。
当晚,谢云亭独坐于云记祠堂之内,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赎舟盟约》的副本。
江上的硝烟已经散去,但他心中的波澜却未平息。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盟约的第三条上——“每航次利润,留存十分之一,投入‘失路者基金’,用于救助因战乱、灾祸而流离失所的茶乡同胞。”
在这行字旁边,有一道极浅极浅的划痕,若非灯光角度正好,根本无从察觉。
那痕迹很短,却因反复摩挲而略显光滑。
他心头猛地一动,起身从书柜的暗格中取出阿橹的老旧履历册,翻到记录家眷状况的那一页。
其子阿星,病亡于民国二十五年秋,而“失路者基金”设立的日子,恰好晚了七天。
谢云亭瞬间明白了。
阿橹每次看到这条盟约,每一次用手指无声地划过这行字,都是在替他那个没能等到云记救助的孩子,追讨一份迟到了七天的公道。
那不是恨,而是一种沉重到无法言说的纪念。
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清冷地洒在祠堂的青石板上。
谢云亭沉默良久,缓缓拿起笔,蘸饱了墨,在那条盟约旁,一笔一划地添上一行朱红小字批注:“凡基金受益者,须记明受助原由,存档立册,不得匿名。”
一笔落下,仿佛补全了一块众人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心印拼图。
他放下笔,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江风带着潮气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一缕发丝。
白日的胜利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他看到了更深的危机。
华昌洋行、茶纲残部、潜伏在身边的叛徒……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经悄然张开。
今天侥幸脱险,靠的是阿橹的奇谋。
但下一次呢?
他凝视着在月光下奔流不息的长江,这条云记赖以为生的黄金水道,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一条布满了致命陷阱的绞索。
每一个码头,每一艘货轮,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精准打击的目标。
今夜,江水依旧向东流淌,一如往昔。
但谢云亭心中却无比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条走了百年的水路,不能再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