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心跳里的茶味(2/2)
“这茶,是你儿子阿根出生那年,清明前采下的第一批茶青,我亲手种的。”他声音低沉,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我给它取名‘守望’。按照云记的老规矩,凡是为护航队立过功的兄弟,每年清明,我都会让人给他预留一份最好的。阿橹,这份茶,我给你留了三年,可你一次都没来领过。”
阿橹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握着铁钩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刀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放屁!”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你不知道。”谢云亭抬起眼,目光如锥,直刺他的灵魂深处,“因为三年前你被逐出船队后,你的名字就从抚恤和福利名录上移除了。茶备好了,却没人送,也没人通知。这是我的疏忽。”
共感域中,谢云亭清晰地“看”到,阿橹那片如岩浆般翻滚的怒火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不是更深的仇恨,而是一丝被掩埋了三年的惊疑,以及针扎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红脸李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谢掌柜……我记得你。当年在汉口码头,我老娘病得快断气,所有人都说没救了,是你半夜里亲自划船去对岸请洋大夫,又垫钱送药。我不信你会是个不管手下兄弟死活的人。”
“闭嘴!”阿橹猛地回头,凶狠地瞪着他,“他救的是外人!是他妈的作秀!”
话音未落,谢云亭已从布包里抽出了那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没有理会阿橹的咆哮,而是缓缓展开油纸,露出了里面那张泛黄、带着折痕的纸。
那是一张云记的抚恤支银令。
“这张纸,本该在三年前七月初三,送到你的手上。”谢云亭将那张纸举到阿橹眼前,上面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辨,尤其是被朱笔划掉的“伍拾圆”和批注,更是刺眼。
“它晚了七天。这七天,害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他声音微颤,第一次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这七天,是我谢云亭,是我谢家,欠你阿橹的一条命。”
船舱内,霎时间死寂一片。
连风声和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水匪都停下了呼吸,目光在那张薄薄的纸和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间来回移动。
角落里,连哑丫头都停下了无意识的哼唱,睁着大眼睛望着这一切。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向角落,目光落在哑丫头身上,声音奇迹般地变得温和:“小妹妹,你会唱《三转焙火谣》,是不是我们徽州人?”
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这首歌的最后一句,唱的是什么?”谢云亭又问。
女孩被他温和的目光鼓励,终于怯怯地张开了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几个字:“火……火不过三转,心……心不过一诚。”
“火不过三转,心不过一诚!”谢云亭猛地提高了音量,目光灼灼地转回阿橹身上,“这八个字,是我进谢家茗铺学徒时,你教给我的第一个制茶口诀!你忘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旁人,竟真的将罐中混着他鲜血的茶叶,倒入一只从桌上找到的、满是缺口的粗瓷碗中,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冲泡开来。
他无视架在脖子上的刀,亲手将那碗茶汤捧至阿橹面前。
“你若不信我这个人,就信这个味道。”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三年前的味道,它没变。”
阿橹死死地盯着那碗在昏暗中微微摇曳的茶汤,琥珀色的汤水中,映出他扭曲而痛苦的脸。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乎握不住那沉重的铁钩。
共感域里,他的心跳已经彻底失控,从暴烈的雷暴,转为一片紊乱的狂潮。
愤怒的高墙正在一寸寸崩塌,那道裂缝之下,深埋三年的悲恸、悔恨与迷茫,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终于,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而是一把将那碗茶掀翻在地!
滚烫的茶汤夹杂着茶叶,尽数泼在了谢云亭的脸上和胸前。
“那你告诉我!”阿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儿子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就要活活烧死在我背上?!”
谢云亭没有闪躲,任凭那滚烫的茶汤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如同两行滚烫的泪。
他缓缓抹去脸上的水渍,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从怀中那只空空如也的药箱里,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病历单。
“因为他父亲走得太远,我追不上。”谢云亭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但是现在,我把他带回来了。”
话音落下,那扇被封死的舷窗木板,不知何时竟松动了一角。
一缕挣脱了浓雾的晨光,如利剑般斜斜地刺入这片黑暗,精准地照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在“阿橹”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旁,在“急性肺炎,需速治”的诊断之下,赫然多了一行用崭新墨迹写下的刚劲批注——
“即日起,云记所有抚恤,三日内必达,违者立斩。谢云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