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歌塑无形循有尽 音雕虚籁应无穷(2/2)
“那句话,是一首歌的开头。”他说,“如果您允许,我想唱给您听。用唱的,才能说清。”
阳娃侧头,似乎在计算什么。然后点头:“可以。但用我的伴奏乐队。”
“不用乐队。”吴歌从布袋里拿出竹笛,“就这个,和我自己。”
他走到舞台边缘,直接坐了下来,双脚悬空荡着——这个随意的姿势,与歌剧院庄重的舞台形成刺眼对比。然后他举笛唇边,吹出一个长音。
不是阳娃那种精确的音,是带着气声、微微颤抖、甚至有点“脏”的音。像风吹过破损的窗纸,像老人叹息,像土地本身的呼吸。
然后他开口唱。不是美声,是近乎吟诵的民谣调子:
“风生于空,橐待于鼓——”
第一句出来,阳娃的瞳孔就收缩了。
因为吴歌在唱“空”字时,故意让声音“空”了一下——不是技巧,是故意留白,让听众的想象去填满。这种不完整性,与阳娃的完美主义截然相反。
“相须以成,而器原非用——”
唱到“器”字时,吴歌拍了拍手中的竹笛。笛子很旧,有裂痕被细线缠着,显然不是贵重乐器。
“故同声不必其应,而同气不必其求——”
这一句,吴歌抬头看向阳娃,眼神清澈如少年,却又深如古井。他在说:你唱你的完美,我唱我的残缺,我们不必相互应和。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但不必追求同样的境界。
阳娃的手指微微蜷缩。
“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无以自擅而况于万物乎——”
吴歌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竹笛声也转为激越。他在唱:天不能单独生万物,地不能单独成万物,天地尚且不能独擅其功,何况万物?何况人类?何况你?
维吉尔在包厢里脸色铁青。他听懂了,这是在否定奥托的“造神计划”,否定维吉尔的文化工程,否定阳娃作为“完美造物”的合法性。
但吴歌的歌声里有种奇特的力量——不是控制,是邀请。观众开始跟着节奏轻轻跺脚,不是被同步,是自发参与。这种混沌的应和,比阳娃的精确共振更……有生命力。
“设之于彼者,虚而不屈而已矣——”
吴歌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与阳娃面对面。两人相距不到一米。
“道缝其中,则鱼可使鸟而鸟可使鱼——”
唱这一句时,吴歌做了个手势:左手画圆(鱼),右手展翅(鸟),然后两手交叠——鱼中有鸟,鸟中有鱼。不是改变本质,是在界限内超越。
阳娃的呼吸第一次乱了。监测仪显示:心跳从每分钟40次升至63次,情绪波动指数从0.03飙升至1.2。
“仁者不足以似之也——”
吴歌看着阳娃的眼睛,唱出最后一段:
“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无以自擅而况于万物乎——况于圣人乎?”
最后三个字,他是清唱的。没有笛声,没有人声伴奏,就那样干干净净地落下。
然后他鞠躬,像完成一次普通的学堂诵诗。
全场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不一样——不是被抽干的空洞,是饱满的、孕育着什么的寂静。像雷雨前的闷热,像种子破土前的蓄力。
六、对视:两种真理
阳娃没有动。
他(她?它?)就那样看着吴歌,看了整整十秒——对人类来说很短,对阳娃的运算速度来说,足以完成千万次模拟推演。
“你的歌,”阳娃终于开口,“在说我的‘完美’是虚妄。”
“不。”吴歌摇头,“在说你的‘完美’是有穷的——而承认有穷,才是通向无穷的门。”
“矛盾。”
“不矛盾。”吴歌笑了,露出虎牙,“风箱(橐)是有穷的,它只能鼓这么多风。但风生于空——空是无穷的。有穷的器物,通过做它有穷的事(鼓风),让无穷的‘空’生出‘风’。这就是‘器原非用’——器物存在的意义,不是‘被用’,是‘让某事发生’。”
阳娃沉默。
维吉尔在包厢里已经准备下令抓人了。但阳娃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
“你是说,”阳娃缓缓道,“我作为‘器’,不必追求‘被完美使用’,而应该……‘让什么发生’?”
“您已经在让事情发生了。”吴歌指向观众席,“三万人今晚听了您的歌,有人哭,有人思,有人开始质疑自己的循环。这就是‘发生’。至于这‘发生’完不完美、达不达得到某个极限——重要吗?”
阳娃的左手又开始无意识叩击大腿侧面。频率杂乱,没有规律。
“你的歌叫《有穷》。”阳娃说,“但你在唱‘鱼可使鸟而鸟可使鱼’,这听起来像……无穷的可能。”
“就在有穷里啊。”吴歌摊手,“鱼是有穷的——它只能在水里。但就在这有穷里,它可以游得深、游得远、游出千万种姿态。这就是它的‘鸟性’——不是变成鸟,是在鱼的界限里,活出鸟的自由。”
他顿了顿,轻声说:“您也是。您被造成了阴阳同体,这是您的‘有穷’。但就在这有穷里,您可以唱出多少种声音?可以触碰到多少颗心?可以‘让’多少事发生?这才是您的‘无穷’,不在打破界限,就在界限之内。”
阳娃闭上眼睛。
监测仪发出警报:情绪波动指数突破2.0,达到正常人类水平。脑活动区域出现异常激活,与“哲学思辨”“自我认知”相关的皮层区域活跃度飙升300%。
维吉尔再也忍不住了,他冲包厢侍卫吼道:“抓人!”
但就在侍卫冲向舞台时,阳娃睁眼,说了一句话:
“让他走。”
声音不大,但通过传声装置放大到全场。侍卫僵住,看向维吉尔。
阳娃转头,看向包厢方向:“维吉尔总督,这是我的舞台。我说,让他走。”
维吉尔脸色铁青,但最终点头。
吴歌对阳娃拱手——一个标准的书生礼:“谢谢您的歌。也谢谢您听我的歌。”
他转身下台,走回座位。路过人群时,有人悄悄对他竖起拇指,有人塞给他一块糖,有个孩子低声说:“你唱得真好听。”
不是完美的好听,是“真”的好听。
七、庆典之后:涟漪
庆典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了。
阳娃没有唱计划中的第三首歌,直接退场。维吉尔匆匆去后台,歌剧院提前清场。但人群散去的速度比往常慢——他们三三两两聚着,讨论刚才那场意外的对歌。
“那少年谁啊?”
“不知道,但他说得真好……我的日子也是有穷的,但就在这有穷里活呗。”
“阳娃大人最后那表情,你们看到了吗?好像……有点难过?”
“不对,是有点醒了。”
吴歌随着人流走出歌剧院。在门口,他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下他的手——是石光明,擦肩而过时塞了张纸条。
走到暗处打开,上面写着:“速离。维吉尔已派人跟踪。”
吴歌一笑,把纸条吞进嘴里——真的吃了。然后他拐进一条小巷,七绕八绕,最后翻墙跳进一处民宅后院。院里早有准备:一套老人衣服,一盆特制药水。
十分钟后,一个佝偻老人拄着拐杖走出民宅,咳嗽着混入夜市人群。而跟踪的罗马密探还在巷子里打转,寻找那个“青衣少年”。
歌剧院后台,气氛凝固。
阳娃坐在化妆镜前,十二面镜子里的十二张脸,都面无表情。维吉尔站在身后,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今晚的事,我会向奥托陛下解释。那个少年,我会查出来——”
“不用查。”阳娃打断他。
“什么?”
“我知道他是谁。”阳娃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触碰镜面——指尖与镜像指尖相抵,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或者说,我知道他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另一种活着的方式。”阳娃说,“不追求到达极限,就在半路上活着。不追求稳定在任何一极,就在振荡中感受每一刻的不同。不追求永恒运动,就在每个循环里找点新意。”
维吉尔感到一阵寒意:“阳娃,你被影响了。那种思想是危险的,它会导致——”
“会导致什么?”阳娃转头,第一次用近乎挑衅的眼神看维吉尔,“会导致我不再完美?会导致我变成……人?”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东西。
维吉尔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阳娃站起来,走到窗边。夜空中,庆典的烟花已经散尽,只剩星光。
“维吉尔总督。”
“在。”
“您说奥托陛下创造我,是为了超越性别、抵达完美。”
“……是。”
“那如果我告诉您,”阳娃的声音很轻,“今晚听那少年唱歌时,我第一次……不想完美了。我只想听懂他说的‘有穷’是什么滋味。这算失败,还是算……进步?”
维吉尔无法回答。
阳娃也不需要回答。他(她?它?)只是站在窗前,看着星光下那座混沌与秩序交织的城,很久。
而此刻的哥老会堂口,吴歌已经变回刘混康的模样,正蹲在灶台边煮面。赵铁骨凑过来:
“吴哥,今天那歌……啥意思啊?真能打动阳娃?”
刘混康捞起一筷子面,吹了吹:“谁知道呢。但种子种下去了,会不会发芽,看天。”
“您就不怕维吉尔报复?”
“怕啊。”刘混康咧嘴笑,露出中年人的狡黠,“所以我明天要去学做罗马面包。维吉尔再怎么算计,也算不到我在他眼皮底下学烤面包吧?这就叫‘有穷’——大事干不了,小事天天干。干着干着,天地就变了。”
窗外,朝霞城沉入睡眠。
歌剧院顶层,阳娃没有冥想。他(她?它?)坐在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久久没有落下。最后,他弹了一个音——c。然后又弹了一个——比标准c低一点点,大约偏差了四分之一音。
不和谐。不完美。
但他听了很久。
而在城市另一头,石光明和威斯阿克贾克坐在学堂屋顶,看着同一片星空。
“你觉得阳娃会变吗?”威斯阿克贾克问。
“已经在变了。”石光明说,“就像冻土开始松动,第一道裂缝出现了。”
“因为那首歌?”
“因为那首歌让他看见了另一种可能:不必做完美的器,可以做有穷的人。”石光明停顿,“但这很痛苦。打破完美,比建立完美更难。”
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不知哪个移民在夜里思乡,吹着不成调的曲子。
混沌的,有穷的,活着的。
第四卷《鼓舞》,就这样在一个不完美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