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海畔余震(2/2)
渔港旁的面馆开着门,门口的暖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今日特供”的牌子歪在一边,露出“海鲜味噌汤”的字样。我走进去时,店里的客人比前日多,大多是避余震的渔民和上班族,有人盯着墙上的电视看余震播报,上面正播放着福岛第一核电站暂停核污染水排海、青森县一核废料处理厂池水溢出的新闻,有人低头扒着拉面,突然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想必是远处余震的波及,天花板上的灯泡晃了晃,汤汁在碗里溅出几滴,没有人惊呼,甚至没有人抬头——只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把桌上的文件往里面挪了挪,继续跟对面的人说:“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关于下个月的供货……”
刚坐下,沈清禾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促,甚至有些哽咽:“你到底怎么样?!我看新闻说倭国7.5级强震,还接连有余震,虽久留米离震中800多公里,但超十万人避难,青森县都起火了!”她语速飞快,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你在久留米安全吗?有没有地方躲?吃的喝的够不够?不行就赶紧撤离,中国驻札幌总领馆都发提醒了,让远离海边!”我能想象出她在电话那头坐立不安的样子,连忙安抚她自己一切安好,她却不肯挂电话:“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占线,微信也不回,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每次地震都有中国游客说连滚带爬躲卫生间,你可千万别逞强!”她的声音里满是真切的焦虑,不像日本女子那样克制,每一句都透着“怕失去你”的慌张,直到我反复保证会注意安全,她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临走前还叮嘱“每小时报一次平安”。
面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围着藏青色的围裙,手里拿着汤勺,一边往锅里加海带,一边跟我聊天:“你看他们,震的时候该吃还吃,该说还说。不是不害怕,是怕也没用——这岛就这么大,往哪里躲?躲得了一次,躲不了十次。时间长了,就学会了‘装没事’——地震来了,躲一下,震完了,该干嘛干嘛。”她把一碗味噌汤放在我面前,汤里的牡蛎还在微微颤动,“就像这汤里的小鱼干,得在太阳下晒,得在盐里腌,不然放不住。我们活着,也得把‘怕’晒掉,把‘愁’腌起来,不然撑不下去。”
我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海水的咸和海带的鲜,却也喝出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麻木。这时苏瑶的微信消息铺天盖地发来,先是一连串的感叹号,接着是语音,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阿曹!你没事吧?!我刷新闻看到倭国强震,还接连余震,气象厅都预警更大地震了,你那边怎么样?”“是不是很危险?有没有接到避难通知?别待在海边了,赶紧去安全的地方!”“缺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联系领事馆给你帮忙?”最后是一张她刚截的新闻图,标注着“久留米距震中约850公里,未来24小时仍有5级以上余震风险”,配文:“阿曹,求你了,平安最重要,不行就先回来,任务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这些消息像一股暖流涌进心里,与日本女子们平静得近乎冷漠的问候形成鲜明对比。樱井美子关心的是“有没有在海边”,美良子在意的是“自己整理了一下午书架”,雪子和小田的问候更像是礼节性的打卡,而沈清禾的哽咽、苏瑶的哭腔,才是真正把我的安危放在了心上——没有客套,没有克制,只有赤裸裸的担忧,那是跨越国界的牵挂,是不掺任何虚假的真情。
走出面馆时,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本地新闻推送:“上午10时03分,九州地区发生4.5级余震,震源深度10千米,久留米市震感3级,暂无新增伤亡报告。”我抬头看了看街上的人,有人低头看了眼手机,有人只是下意识扶了扶身边的电线杆,几秒钟后,街道又恢复了原样——便利店门口有人在买关东煮,渔港边有人在补渔网,连刚才躲进店里的流浪猫,都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蹲在路边舔爪子。
沿着海岸线往回走,又看到了那座“昭和三十年 海啸遇难者之墓”,碑前的枯萎菊花被风吹得更散,花瓣沾在潮湿的沙滩上。穿校服的女孩还在那里,蹲在地上用小石子画圈,只是这次,她画得更快了——刚画完一个,一阵余震传来,沙滩晃了晃,圈又散了,她立刻拿起石子,重新画。
“奶奶说,太爷爷是被海啸卷走的。”女孩抬头看我,眼神很清澈,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镇定,“她说,每次地震的时候,太爷爷都会在海里看着我。可是昨天主震那么大,太爷爷也没出来——奶奶说,他可能早就忘了我了。”她说这话时,没有哭,只是把石子攥得紧了些,指节泛白。
我看着女孩手里的石子,看着沙滩上被震散又重新画起的圈,突然明白——在这个频繁被天灾光顾的岛国上,“失去”是常态,“离别”是日常,所以他们学会了用“平静”掩盖悲伤,用“快速遗忘”代替怀念。这种心态,像一把双刃剑:它让他们在天灾面前显得格外“坚韧”,却也让他们在面对情感时,习惯了克制与疏离。日本女子们的平静问候,或许不是冷漠,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里,学会了不把情绪外露,学会了用礼节包裹内心——就像她们对待地震一样,把“担忧”当作无用的情绪,藏在“例行公事”的问候背后。
而这份克制,也延伸到了他们的历史态度里。就像那些右翼政客,嘴上说着“尊重历史”,背地里却在销毁劳工档案、篡改教科书——对他们来说,“国家的生存”“民族的利益”,比承认罪行、忏悔过错更重要;所谓的“耻感文化”,不过是在集体组织里,为了维护秩序而刻意表现出的姿态,一旦触及“生存”的核心,那份“羞耻感”便会荡然无存。他们可以在地震后有序地排队领救济粮,却不愿在历史面前,为曾经的暴行低下头颅;他们可以在余震中冷静地整理破碎的家,却不愿在档案面前,为死去的劳工写下一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