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怀石之锋,古意之韧(2/2)
整个过程,沉默,专注,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严谨。最后,他用一个素白的小碗,盛入两片萝卜,舀入一勺清澈的、只微微带了点萝卜清甜和紫苏幽香的汤水,放在了品鉴席上。
“请。”佐藤健只说了这一个字,但脸上那重新恢复的冷傲,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一碗“清水萝卜”,看似简单到了极致,却将精准的刀工、对火候的极致控制、对食材的深刻理解,以及那种“减到极致便是加”的审美理念,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嵌入花蕊的细节,于极简中见匠心,于朴素中藏绚烂,堪称“纯粹”技艺的教科书式展示!
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连不少我方阵营的人,也忍不住为之动容。这确实是高手!对方在“纯粹技艺”层面,拿出了硬货!
小林清次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看向陈默和我,眼神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你们推崇融合与意境,我们展示纯粹与极致。孰高孰低,观众自有评判。
压力,前所未有地压了过来。佐藤健的展示,不仅技艺高超,更在理念上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实证”,极大地支持了他们之前的批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我和陈默。我们该如何应对?难道也要当场切萝卜比刀工?那岂不是落入了对方的节奏,承认了他们的评判标准?
陈默的脸上,却依然看不到慌乱。他先是认真品尝了佐藤健的那碗“清水萝卜”,仔细品味,然后点了点头,诚实地评价:“刀工精绝,火候精准,对食材特性的把握登峰造极。返璞归真,确实难得。”
他肯定了对手,这气度让不少人暗暗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我,眼神温和而坚定:“林薇,我们的萝卜和清水,也准备好了吗?”
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我们并没有准备同样的东西,但他是在给我创造空间,用我们的方式来回应。
我看着台上那碗精致的“清水萝卜”,又看了看台下无数双期待、质疑或担忧的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清心膳要》的字句,闪过静心师太的教诲,闪过墨师伯关于“天工”与“心性”的点拨,也闪过陈默昨夜与我复盘时说的话:“他们追求的是‘物’的极致与‘形’的纯粹。而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展现‘心’与‘物’的交融,‘意’与‘形’的共生。”
深吸一口气,我走上前,没有去拿刀,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个小炭炉旁,看着陶罐中依旧微沸的清水,和旁边剩下的几根白萝卜。
我没有像佐藤健那样去切萝卜。我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一根萝卜,闭上眼睛。
广场上的喧嚣仿佛渐渐远离。我将意念沉静下来,回想着修行时感知食材纹理、感受能量流动的状态。我的指尖,仿佛能“听”到这根萝卜内部水分充盈的脉动,感受到它纤维的走向。
然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我直接将那根完整的、未削皮的白萝卜,用手掰断了。
不是用刀切,而是用五指发力,顺着萝卜自然的纹理,将它“掰”成了不规则的、大小不一的三段!断口参差不齐,甚至带着些纤维的拉扯感,与佐藤健那光滑如镜的切片形成了极其鲜明的、近乎粗暴的对比!
“她在干什么?”
“疯了吧?跟人家比刀工,她直接用手掰?”
“这……这太不讲究了!”
惊愕的议论声瞬间炸开。连苏琪都捂住了脸,不忍再看。小林清次和佐藤健更是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嘲讽神色。
我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将掰断的萝卜段,直接投入了那罐清水中。然后,我拿起旁边准备的一小碟最普通的粗盐,用手指捻起一小撮,均匀地撒入水中。
接着,我调整了一下炭火,让水温保持在将沸未沸的状态,然后,就静静地站在炉边,不再有其他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清水慢慢浸润着那几段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的萝卜。没有精致的刀工,没有嵌入的花蕊,只有萝卜、清水、粗盐,以及……等待。
就在众人渐渐失去耐心,议论声越来越大时,一股极其奇异、难以形容的香气,开始从陶罐中袅袅升起。
那不再是佐藤健那碗“清水萝卜”中清甜的萝卜香和幽雅的紫苏香。而是一种更加厚重、更加质朴、仿佛带着泥土气息、阳光味道和岁月沉淀的……本真之香!因为萝卜被掰断,断面粗糙,与水的接触面积更大,内部物质释放得更充分;粗盐的加入,不仅提味,更激发了萝卜更深层次的甘甜。简单的烹煮,却因为对食材特性的另一种理解和对火候的耐心把控,酝酿出了截然不同的风味。
五分钟,十分钟……当我认为火候恰到好处时,我用一个同样粗糙的陶碗,盛入一段煮得微微透明、软硬适中的萝卜,舀入清澈却已然滋味丰富的汤水。
我将这碗“手掰盐煮萝卜”,放在了佐藤健那碗“清水萝卜”旁边。
两碗萝卜,并排而立。一碗极致的“工”,一碗朴拙的“意”。一碗是精雕细琢的雪中红梅,一碗是浑然天成的山野块茎。
没有解释,没有争辩。我只是平静地说:“请品鉴。”
这一次,连小林清次和佐藤健都愣住了。他们看着那碗卖相“粗陋”的萝卜,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
陈默率先拿起勺子,品尝了一口那碗“手掰盐煮萝卜”。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良久,才缓缓睁开,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没有评价味道,而是看向佐藤健,缓缓问道:
“佐藤先生,您的萝卜,让我看到了‘手’的极限,和对‘形’的绝对掌控。而林薇的这碗萝卜,”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我尝到了‘心’与‘物’的对话,感受到了‘不工之工’,和食材在最自然状态下的生命张力。”
“烹饪之道,或许并非只有‘纯粹’一途。‘工’到极致是美,‘朴’到极致,何尝不是另一种更深邃的‘真’?”
“我们的文化中,既有‘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也有‘道法自然’的哲学追求。它们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了我们饮食文化的厚度与广度。用‘纯粹’否定‘融合’,或用‘自然’否定‘技艺’,是否都失之偏颇了呢?”
陈默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每个人心上。他没有说谁的萝卜更好吃,而是将一场具体的技艺比较,升华到了文化多元性与哲学思辨的层面。
佐藤健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惯用的那套“纯粹”、“自然”的话语体系,似乎无法完全涵盖和否定对方展现出的这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强大感染力的烹饪理念与呈现方式。对方没有在“形”上比拼,而是另辟蹊径,在“意”与“道”的层面,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小林清次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预想中的技艺碾压和理念批判,在对方这碗看似粗陋、实则内蕴玄机的“手掰萝卜”面前,以及陈默那番圆融而有力的阐述下,竟隐隐有被瓦解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