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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血铃惊獬(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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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初歇,穹顶灰白得像蒙着尸布的鼓面。刑部正堂的九级青石高阶覆着层薄霜,映出府衙兽檐獬豸角刺破天幕的暗影。两列东厂番子按着乌沉雁翎刀,石像般列侍阶下,青底银线盘螭蟒纹斗篷在湿风中纹丝不动。空气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丝缝隙都淬着无声的铡刀寒气。

孙秉正一身五品赤罗盘螭补服立于堂下,师爷李墨轩垂首捧匣紧随其后。匣盖微开,露出那柄拼合如旧、刻着“万历廿玖年造”的青白玉断簪幽光。角落里那只靛蓝巨猴被项上沉重的铁链锁在鎏金承柱上,琥珀竖瞳里跳着两点凝如实质的寒焰。它爪痕未消的紫檀太师椅被府衙库丁严密看守,置于堂左,椅背那“九狮抱莲捧珠”的禁制纹路在晨光稀薄里吞吐着冷芒。椅座下深刻木髓的“万历廿玖年卢”刻字被桐油新涂,黑红刺目如裂开的血痂。

蹄声碎冰!数骑踏破霜阶疾驰而至。为首一骑通体乌骊,鞍鞯饰金,马颈鬃毛烈烈如火。马上之人约莫五旬,面白无须,脸似银盆却无半分圆融,只余刀削斧劈般的刚硬,眉骨高耸压着一对深陷鹰目,眸光流转间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身裹藏青云缎金蟒补服,肩头织金海涛暗涌,腰束玄色犀带,悬一枚鎏金珐琅牙牌,上书血红的“钦提督东缉事厂务”。足蹬小牛皮抓地虎快靴,云缎帮口,针脚密得无一丝尘垢。马至阶前骤停!此人飞身而下,蟒袍卷起一道玄色旋风,身后一胖一瘦两名太监亦步亦趋,面如泥塑。

东厂提督马骢。权倾朝野,手眼通天!

“参见督公!”阶下所有番子、库丁、值守兵卒齐刷刷躬身唱喏,甲片摩擦声刺耳。刑部值堂官吏疾步趋迎,腰弯得像被狂风摧折的草。

马骢袍角带风,一步跨过高峻槛石。眸光如淬了寒冰的两把刮刀,先扫过堂下恭立的刑部侍郎,掠过孙秉正和他手中捧匣的李墨轩,最后在那张九狮攒珠的紫檀椅与拴着的靛蓝巨猴身上顿了一息,鹰隼般的眼神里无半分惊澜,只有渊深如墨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权柄沉压。他径直行至公案后正椅坐定,身形挺括如铸剑的铁砧。胖瘦二太监肃立椅后,如两尊青面獠牙的佛护法。

“孙府尹,”马骢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冻石上,砸出回音的空洞,压得整个堂内气息一窒,“此案涉宫掖秘闻,流布甚广,已惊扰圣躬。今特降口谕,着东厂一体接管讯理。尔府衙一干人证物证,即刻点验交割。” 那口谕二字,如同悬在众人头上的敕命斩刀,不容置喙。

孙秉正心中暗凛,面上却沉静如水,躬身行礼:“督公奉谕亲临,卑职自当遵行。此案干系甚重,诸多关窍尚……”他话音未落,却被马骢摆手打断。

“此非府衙大堂,无谓繁文缛节。”马骢抬手,云缎袖口滑下一线冷白蟒纹边饰,他指尖随意地隔空点了点李墨轩手中的木匣、角落的紫檀椅与猴,“人犯卢怀安既已押诏狱,证物在此点齐便是。本督尚有要务,无暇细究旧档。”口气轻描淡写,如同处理一箩筐过时的烂账。

孙秉正眼瞳深处骤然凝缩!

如此急迫?如此定性?分明是要釜底抽薪,抹平所有暗流!

就在此刻!

“铛啷…啷啷……”

一声清脆到突兀的铃响,刺破了死寂!

那根缚着靛蓝巨猴颈项、混杂着泥沙血垢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竟被它猛力挣扎绷直!脖颈上那枚自正阳门拦轿起便未曾取下的老旧银铃,在剧烈震荡中发出了最清越、也最诡异的脆鸣!银铃摇荡,光线恰巧穿过狭窄的缝隙,照在铃身阴刻的铭文上——

“万历三十年造”!

万历三十年!

孙秉正的目光如同捕捉到流星的轨迹,瞬间锁死那铃声源头,看清了铃身上深深刻下的那五个清晰小字!心底那根蛰伏已久的毒刺,骤然破土而出!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沉浑的语调炸开堂上凝滞的空气:

“且慢!督公容禀!” 他戟指那仍在发出余颤的银铃,“此猴颈悬之物,疑点昭彰!凡教坊司在册乐户,所佩银铃皆需按制岁岁更替!今岁方是万历三十年,新铃颁换之期当在岁尾冬至祭天大典之后!此刻,那教坊司库房新造三十年份银铃,尚封于锡匣朱漆之内,连内廷印绶都未曾钤盖!”

他踏前一步,目光锐利如鹰隼剖开迷雾,钉向堂椅上面无表情的马骢:

“敢问督公!这刻着‘万历三十年造’字样的银铃,缘何此时此刻,却早早悬于此猴项上?竟似提前一年降世?此铃早铸,抑或……”孙秉正一字一顿,话锋陡然如出鞘之刀,“乃伪制?!”

“放肆!”马骢身后那面容瘦削、眼神阴鸷的太监陡然尖声厉喝!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刮过铁板!枯槁的手指戟指孙秉正,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厉芒,“孙大人!此乃先帝御用獒犬项上所遗圣物!督公心念此案,故特请恩许,暂赐此猴佩戴以助祥瑞!尔竟敢污蔑御赐?”

“御赐?”孙秉正毫无畏惧,目光如淬冰寒潭之水直射马骢,嘴角竟勾起一丝极冷峭、极锋利的弧度,“既是御用獒犬遗物,当属前朝隆庆遗珍!其上怎会刻着‘万历三十年造’?此纪年尚在将来!敢问公公……”他逼进一步,威压如怒海惊涛,“是此铃穿越了光阴?还是有人私雕禁物,欺君罔上?!”

“一派胡言!”那瘦太监面色瞬间酱紫,怒发冲冠般嘶吼欲扑,周身阴气沸腾。

“够了。”马骢终于开口,声音平缓依旧,却如同冰河下潜行的暗流。他缓缓抬手,制止了身边暴怒的太监,深陷鹰眸第一次专注地、带着一丝被冒犯权柄的阴冷审视,牢牢锁定了孙秉正。然而就在这“御赐”二字被孙秉正当堂勘破、瘦太监失态暴喝的一瞬——

马骢原本从容按在雕狮扶手上的那只右手的指关节,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本应如鹰爪紧扣,此刻却有一丝极微弱、极不自然的迟滞。指尖并未叩实沉木,反而在光滑的狮首纹路上极其短暂地滑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惊起微不可察的一圈涟漪!

这细微僵硬,在孙秉正锐利如刀的注视下,在死寂无声的刑部大堂中,纤毫毕现!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气凝固刹那!

“嗷吼——!!!!”

一声凝聚了八载血泪的、暴烈到足以撕裂穹顶的惨烈猿啸,如地狱岩浆轰然喷发!

一直被铁链锁缚、死寂般蜷缩在柱下的靛蓝巨猴,琥珀瞳孔中那两点凝缩到极致的血色寒焰骤然炸开!

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雷霆轰然贯通!不!是那刻骨铭心的气味!那来自马骢身上、混杂着一种隐秘香饼与被无数血腥浸透骨髓的独特气息,如同唤醒沉眠噩梦的毒楔,狠狠刺入了靛蓝巨猴的脑海!那是……破庙里混合着王四血腥的朱砂异香!那是王四陋屋暗格中让它狂躁欲绝的根源!

复仇!复仇之念在它兽性的神魄中燎原!

“喀嘣!”精铁环扣在它蛮荒巨力的挣迸下竟如朽木般应声寸断!

庞大的靛蓝色残影卷起狂飙,挟着腥风血雨般的决绝,无视了两旁雁翎刀仓惶出鞘的寒光,无视了惊呼尖叫,目标只有一个——高踞堂案之后!

它没有扑向人!

马骢稳坐的身躯在猴啸爆起的瞬间已如猎豹弓腰!袍中右手闪电般按上腰间刀柄!眼神里狠厉的光芒骤射!杀意凝如实质!

但猴子那疯狂的目光越过马骢肩头,如钩的利爪撕裂空气,暴戾却精准地扑向马骢腰间悬挂的——那只金线绣着团龙捧日纹、缀满米珠、绣工极尽奢华的玄色软锦荷包!

“狗胆!”马骢暴喝如雷!按刀的手已抽出一寸寒芒!

太近了!

马骢的手快!猴子的爪更快!那是积压了整整八年血仇的绝命一扑!

“嗤啦——!!!”

金线崩断!绸锦撕裂如裂帛!刺耳的声响中!那价值连城的团龙荷包竟被靛蓝巨猴的利爪硬生生从犀角腰带上扯落!

伴随着清脆如珠玉落盘的声响……

“叮铃…嗒…嗒…嗒…”

一小堆白森森、沾染着粘稠发黑血渍的……

牙齿!

至少十余颗,零落散出!大小不一!滚过冰凉的青砖地面,撞在镌刻着“九狮铺地”的堂砖浮雕上,发出细碎却让人齿冷的磕碰声!

每一颗牙齿都带着深陷牙床被撕扯时留下的不规则崩裂豁口!根部沾着凝固如漆的暗褐色血垢!表面釉质在烛火下映出幽冷光泽!

人牙!带血的人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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