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霾压在檐角(2/2)
“……公子……三、十、年、前……你……也是这般……躲着我的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裹着黏液的石子,冰冷地投入李茂青脑髓深处。那语调并非愤怒,而是糅杂了无尽的哀怨、潮湿的缠绵,还有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终于寻到你”的诡异确定。三十年前!卷宗上斑驳的陈年血泪骤然在他脑子里变得无比鲜活!是它……真的是那个东西!
怀里那把桃木剑嗡地震动了一下,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灼意猛地从剑身爆发开来,烫得他胸口剧痛!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力量被窗外的怨语瞬间激醒!
李茂青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铁,屏住了最后一口残存的活气。他像只濒死的虾米,将头死死埋在胸前,牙齿几乎要将舌尖咬穿,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不能应声!徐升那带着死灰的脸在脑海中炸开!他死死地抱住那把滚烫的剑,仿佛那是唯一能将他钉在现实泥土里的钉子。
窗外的怨诉没有继续。叩击声也随之沉寂。只剩下狂风卷着豆大的冷雨,密密麻麻砸在屋顶、院子里的破陶罐上,声音空洞而密集,仿佛永无止境的哭泣。浓稠如墨的黑暗似乎化作了冰冷的铁水,沉沉压下来,要将他和这破屋一道拖入地底深处。
可李茂青知道,那东西并未离去。那如同实质的、湿冷的怨念,依旧粘稠地糊在窗棂之外,如影随形。每一次心脏狂跳后的间隙,每一次窗外狂风呼啸的转折,那冰冷的凝视都在,从未挪开过。他闭着眼,每一根神经都因这无休止的、悬吊在深渊边缘的煎熬而灼痛。那柄桃木剑渐渐凉了下去,剑身上的灼热隐退,仿佛刚才那下微弱的抵抗只是垂死前的幻象,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
这一夜漫长的黑暗,没有尽头。
天色泛白,灰蒙蒙的微光终于迟钝地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棂,挤进这间狭窄窒息的斗室。屋外只剩些微的沥沥雨声。
蜷缩在床角的李茂青猛地睁开眼,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隐秘的剧痛。全身的骨头仿佛生了锈,又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寒气侵蚀过,每一处关节都发出僵涩的摩擦声。他吃力地扭过头,布满红丝的双眼看向窗棂下方积着水渍的泥土地面——昨夜那被湿冷躯体拖刮过的地方,赫然印着几道蜿蜒、粘稠的泥痕!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一路炸开,直冲头顶。
他强撑着身子,用尽残余的力气,摇摇晃晃走到墙角那只破陶盆前,借着那浑浊的、映着他面孔的水影,只看了一眼,心脏就骤然抽紧。水面倒映出的脸瘦脱了形,双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支棱着,面色是死人般的灰败。眼窝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圈病态的浓黑烙印般地印在眼眶周围,眼白布满血丝,蒙着一层不祥的浑浊死灰。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微微泛着青紫。
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脸颊,枯瘦冰冷得没有半分活气。那绝不仅仅是一夜未眠的疲惫,是某种更深沉、更残酷的东西正从内里快速吞噬着他的生命。他打了个寒噤,想起那卷宗上的记载——“身无外伤……七窍隐有血丝,死状惊恐……”一股比昨夜窗外的雨水更刺骨的寒意将他彻底贯穿。
“李书办?”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咣当”一声门响,是里正那张蜡黄担忧的脸挤了进来,“哎哟喂!我的老天爷!”里正一见李茂青的模样,惊得倒退一步,脸上的忧色瞬间化为浓重的惊惧,“你…你这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油?!脸色比城隍庙的青砖还要难看!”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红丝的浑浊眼睛,上下扫视着李茂青枯槁的身形,像是确认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昨个那雷打的哟!西街口张家那老小子,天没亮就被人抬回来了!说在河滩地寻老牛,平白跌了个跟头……浑身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喘不过气,直说心口痛……请大夫瞧了,也说不上个名堂!”
里正压低了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唏嘘:“可吓死人了!好在你……好在你没出门!”他那双粗糙的手胡乱比划着,“府衙告示都贴出来了,这阵子天象不好,凡有雨,大家伙儿都尽早回家栓好门闩,千万别贪黑!你也别不当回事,好生躺着!”话没说完,他又瞥了一眼李茂青灰败至极的脸色,似乎觉得这叮嘱太过苍白,终究只胡乱点了下头,逃也似的带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木门合拢的轻响在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李茂青没动,也没力气动。那句“比青砖还难看”和张家男人“喘不过气、心口痛”的描述如同淬了毒的冰刺,狠狠扎进他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他又回到了那张冰硬的土炕上,桃木剑依旧紧贴着胸口,像个没有温度的依靠。目光茫然地扫过屋里的一切,最终落在紧闭的门扉上,又无力地收回。外面的天阴沉得像是泼了墨汁,随时准备再倾倒一场灭顶的暴雨。
果然,未及黄昏,厚厚的云层再次遮天蔽日。雨点如同密集的鼓点,迫不及待地击打着屋顶的青瓦,发出连成一片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宣告着又一场漫长酷刑的开始。
这一次,连喘息的时间都吝于施舍。夜色刚沉,狂风便卷着潮湿的冷气开始冲击着窗棂门板,发出无休止的呜咽。那熟悉的、如同指甲刮过窗板的“嘶……啦……”声响,更早地响起,夹杂在风雨声中,却像钝刀子直接割在李茂青的神志上。身体里的那种空虚感更重了,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濒死的鼓点。
“……公子……”那湿腻冰冷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虫子在耳边窸窣作响,轻易就穿透了薄薄的窗纸,“你躲起来,又有什么用……你可知我在这冰冷的河里……”
“……等了你多久……”
“……三十年……一个甲子……地下的寒冰都换了一茬……”
“……我等得……骨头都冻脆了……”
断断续续的怨诉,时而低泣,时而切齿,带着一种非人的阴冷执着。李茂青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凭着一股本能攥着那柄温热的桃木剑。力气在一点点耗尽,甚至连抬头看向窗棂方向的意念都消散了。那怨毒潮湿的声音仿佛不是从窗外传来,而是直接在他逐渐冰冷混沌的意识深处幽幽回荡。
“……开门……让我进去暖暖呀……”那声音忽而转成一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妩媚哀求,尾音里却藏着刻骨的怨毒,“公子……外面好冷……河水好刺骨啊……你那桃木的……暖不热我……只有你的心……最暖……”
一股令人作呕的湿冷腥气,如同沉在河底多年的腐烂水草味,竟丝丝缕缕地从门板的细小缝隙中渗了进来!
桃木剑猛地爆发出一阵灼人的滚烫!李茂青紧攥剑柄的手心甚至传来一股糊焦皮肉的微响!这剧烈的反应只维系了极其短暂的刹那,紧接着,“噼啪”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折断般的脆响自怀中传来。
那股灼热骤然熄灭。
李茂青迟钝的神经似乎被这声轻响触动,挣扎着低头看去。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厚实沉重的桃木剑身上,一道清晰锐利的裂纹,自剑柄下方的符文处寸寸爆开!剑身裂成了歪斜的两半,中间仅剩一点木茬勉强牵连,那干枯老旧的木头纹理断裂处,赫然呈现出一种刺目的焦黑!
保护……碎了。
像是最后一点支撑着这具躯壳的根基也随之碎裂。一股无可抵挡、直坠深渊的虚脱感瞬间攫取了李茂青残存的意识。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像是破旧风箱撕裂般的“嗬”声,眼前骤然沉入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之中。所有窗外凄厉的风雨声、那令人齿冷的怨诉声、连同怀中那柄桃木断剑冰冷的触感,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冰冷彻底吞没。
李茂青感觉自己像是被打散了架,浑身意识如同散落的鹅毛,在一片无穷无尽的虚空里沉沉浮浮,既找不到依托,亦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身体还在往下坠,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不断加速的势头,似乎要坠向一个连恐惧本身都被冻结的尽头。
冷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骨髓的冰冷猝然间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皮肤,冻结血液,冰封骨髓。那不是初春河水的清冷,而是深埋地底千年、混合着淤泥腐殖、沉淀了无数绝望怨憎的彻骨死寒。他被这冰冷的死水彻底包裹了。
死寂。
深沉的河底没有一丝光亮,沉重的水压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他每一寸感知。绝对的虚无,绝对的静默,只有水波自身冰冷缓慢地流动,悄无声息地推动着他无形的意识体,在一望无际的粘稠黑暗里不由自主地沉浮飘荡。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胸膛该有的起伏。
时间在这里丧失了意义。如同枯骨沉睡在万年冻土之下,连腐烂的资格都被剥夺。
猛地,一股极其微弱、如同萤火幽光的红,在前方死水深处隐隐浮现出来。
那点红在墨色的世界里固执地摇曳着,越来越清晰。是绸缎的光泽,大红色,厚重无比,上面用金线绣着极为繁复的图案——振翅欲飞的鸾鸟,交颈盘绕的祥云。暗沉的水流抚过那片红,那布料竟然随之轻轻抖动了一下,宛如活物吐纳。
接着,他看见了发髻。乌黑浓密,显然曾被精心梳理盘绕,点缀着沉重华丽的点翠金簪、累丝步摇。水流拂过,几只细细的金凤尾羽在水中颤巍巍地轻摆。那顶在浓密发髻之上的是……
——凤冠!
巨大的赤金凤鸟展翅欲飞,尖锐的喙指向头顶浓得化不开的幽暗水流,双目像是嵌着死寂的黑曜石。明珠、宝石、在冰冷的水底折射不出任何光彩,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腐朽的金石之色。这顶华丽而滞重的凤冠下,一副女子的面容缓缓显露出来。
皮肤呈现出浸泡太久后不自然的青白,僵硬板结如同河底被打磨了无数年月的惨白石块。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却全然是凝固的死物之美。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眉如墨画,只是两道眉峰微微向上挑起,形成一种凝固的刻骨怨恨。嘴唇是极深的暗紫色,紧紧抿着,如同封着万千诅咒的伤口。
她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僵硬,身上的凤冠霞帔在水流的波动下,衣角偶尔如死水般摆动一下。这绝非安眠的姿态,更像一个永恒的仪式被强行中断,又被钉死在这绝望的幽冥深处。
李茂青的意识碎片在冰冷的死水中飘过那张惨白的面容,却并未引发一丝涟漪。那女子紧闭的双眼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里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一双眼睛只剩两个深不见底、涌动着浓稠如墨般怨气的窟窿。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洞里,仿佛沉淀了三十个寒暑河底的苦寒与阴毒,凝结成纯粹的、灭绝生机的粘稠恶意。深黑的视线,穿过冰冷的幽暗水波,毫无偏差地、死死锁住了李茂青这缕飘摇的意识。
那端坐的身影微微前倾。
凤冠霞帔在水流中沉重地晃动。一只骨节分明、却同样呈现出青白色的手,从繁复宽大的红底金线袖口下伸了出来。
那修长的手指在水中缓缓张开、抬起。
一点冰冷刺骨的触感,幽灵般点在李茂青漂浮意识所凝聚成的虚无咽喉之上!像是一滴滚热的铅水,瞬间将那彻骨的死寒烙进了意识深处!
不是柔软的指甲。
那指尖触及之处,触感是尖锐、冰冷、坚硬如铁的!
原本圆润微钝的指甲,在水中无声地变得异样狭长、锋锐,顶端闪烁着寒铁的冷光。那尖锐的指甲,正死死抵在李茂青意识体那无形的“咽喉”要害之上。
河底冰冷而绝对的死寂中,那女子惨白嘴唇的线条似乎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向上挑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