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霾压在檐角(1/2)
阴霾压在檐角,湿热的空气裹着新城青石板路上的灰尘,沉沉黏在人身上。辰时已过,天色却暗如黄昏,酝酿着一场躲不开的大雨。
府衙西廊的档库深处,光线只能挣扎着挤入窄小的方窗,在积满灰尘的地面投下一点灰白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纸张和霉变交织的古怪气味。李茂青背对着门,弓腰在一排顶到梁下的陈旧卷架前,费力地踮着脚,指尖在那些蒙尘的卷宗脊背上一寸寸摸索。指尖过处,灰尘簌簌落下,在浑浊的光里翻滚不休。
他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公服,也被这陈年的污浊气息浸透了。角落里散落着虫蛀的木匣、废黜的公文,沉默地堆积着衙门里无数被忘掉的过往。
指腹终于触碰到卷轴上凹凸的一行墨迹。他凝神细辨那模糊的字痕:“丁亥…季夏……雨夜…水……”像是寻着了什么,李茂青屏住一口气,手臂发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厚厚的旧纸从架顶缝隙里硬抽了出来。动作带下一蓬更浓重的灰尘,他猝不及防,猛地侧过头呛咳起来。
“咳咳咳……”那烟尘带着几十年前的腐朽直冲肺腑。
他捂着嘴,退了两步才站稳,顾不上衣衫上的污迹,只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泪花直冒的眼睛,目光便钉死在那展开的沉重卷宗页面上。
卷纸沙黄脆薄,墨迹沉滞暗哑,字里行间浸着岁月侵蚀留下的锈色污斑,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他凑得极近,手指虚悬在卷面上,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往下读:
“丙戌年六月廿一,子夜,雨骤风狂……”
“……值巡更吏王五,报称南街富生堂绸缎庄少东家刘玉成,雨夜归家,暴毙于西水巷口……身无外伤,七窍隐有血丝,死状惊恐,双目圆睁……疑为邪祟……”
“次晨查访……邻人沈胡氏言,三更时分曾闻刘生窗前女子泣诉之声:‘……莫要躲我……’语甚悲怨……”
“同日午时…西街落第书生…赵平章,报暴卒家中榻上……情形……与之同……”
“……前后五日,凡雨夜,城中共有七名生员暴卒……皆无外伤,死状相类,面有惊怖……城内大恐,人心惶惶……”
李茂青的心沉沉往下坠,喉头发紧,字里行间那股阴湿不祥的死气,仿佛正从破纸上渗透出来,缠绕上他的指尖。目光在那些模糊字迹上焦虑地扫动,捕捉着“雨夜”、“女子”、“泣诉”、“无伤暴卒”这些零碎的字眼,像一把钝刀在脑子里缓慢切割。他又往下翻了几页,指尖在一张几乎碎裂的批注附页上顿住,那里的字迹显然出自府衙多年前的文吏,墨痕虽旧,却更清晰些:
“……其祸起于城南碧波河心旧堰……然河工动土辄生邪异,屡有死伤,遂罢……传言怨水积深,妇人阴魂作祟,故索少年精气……百姓或呼为:雨夜美人煞……”
——“美人煞”!
这三个歪扭扭曲、像是蘸着心头血写成的字,猛地撞进李茂青的视野,带着一股腥冷的寒气,瞬间冻结了他周身的热意。仿佛有只手,硬生生扯开了缠绕多日的噩梦的一角,露出底下森然的原貌。
“笃、笃……”
两声不轻不重的叩门板声响惊得李茂青猛地一颤,握卷的手跟着一震,卷宗差点脱手滑落。他惶然抬头,看见老吏徐升佝偻着腰背,背着一廊昏暗的微光,沉默地立在门口。徐升那双看惯了衙门沉浮的眼睛混浊而苍老,此刻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痛了,死死盯着李茂青手中翻开的卷宗,盯着那已然合拢却仿佛仍有怨念渗出的墨痕,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徐……徐老?”李茂青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徐升依旧沉默着,一步一步挪进档库。足下那双早已踏遍衙门每处角落的旧布鞋,踏在积满灰尘的地上,却一丝声响也未发出。他径直走到那敞开卷宗前,枯树皮般的手指极慢地、极轻地拂过卷面上那三个触目的字迹,指尖微微发颤。
档库里死寂得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还有尘埃缓缓沉降的声音。
“唉……”良久,一声沉浊悠长的叹息才从徐升胸腔深处挤了出来,在浮尘里跌宕,几乎带着破锣的呜咽。“是它……是它找来了……”
李茂青背上一寒,只觉得那声叹息裹着档库里阴冷的湿气直钻进骨头缝里:“徐老……您……知道?”
“三十年前的旧案了……”徐升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朽坏的木头里艰难地磨出,“那时候……你还没落地呢……我也……不过一个跑腿的……”他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档库斑驳的墙壁,看到了窗外新城此刻灰暗的天色,“每场透雨夜……就要带走几个年轻后生……”他的视线终于从卷页上移开,落到李茂青苍白泛青的脸上,混浊的眼底浮起一种近乎怜悯却又掺着恐惧的情绪,在他褶皱的脸上纠缠。
“是你前些日子收走的……城南河堰重修那个木匣子?动土触了煞……”徐升低声问,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经心知肚明的厄运。
“是……我,我负责整理移交……”李茂青点头,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已经送去工房了……”那不过是个半朽的樟木小盒,里面是些泛黄的旧图纸和废弃河工的陈条,早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可徐升眼里那份沉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徐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骨,直看到人魂魄里去。然后,老人不再言语,艰难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幽暗里,像一个迅速湮没的符号。
李茂青僵立在原地,手里那份沉重的卷宗冰冷刺骨。档库深处霉腐的气味浓得如同实质,窗外压城的乌云更沉了一分。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窗外的天色已是泼墨般的浓黑。徐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李茂青身后,塞过来一件冰冷坚硬、带着粗糙纹理的物事。
李茂青低头一看,掌中赫然横着一柄简陋笨拙的木剑。剑身仅有一尺余长,握在手中沉甸甸颇有分量,显是整段老木所制,表面刮削得异常粗糙,纹理像枯死老树的皮肤,透着一股干燥陈旧的气息。剑柄处用旧布条胡乱缠了几圈,布条已然油黑发亮。最奇异处,是剑身接近护手的地方,歪歪扭扭刻着一弯蚯蚓般扭曲的字符,似字非字,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蛮荒意味。
一股极淡、极冲的辛辣气味若有若无地从木剑里散发出来。
是桃木。
“拿着。”徐升的声音低沉急促,混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外压低的云层,“戌时以后,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千万!别开门窗!”他那只枯瘦的手重重地压在李茂青拿着木剑的手腕上,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烙下最后的印痕,“桃木剑……剑在床边……千万别应声!”
最后四个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话音未落,徐升已松开手,佝偻着背,几乎是拖着脚步匆匆离开,再不回头看一眼,那枯瘦的背影迅速消隐在廊道转角处愈发黯淡的光影里,融进一片不祥的墨色之中。
天色彻底被泼墨染透。狂风骤然刮起,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和无孔不入的湿意,鞭子般抽打着巷弄人家的窗棂门扉,发出呜呜的低鸣,如同千百年徘徊于此的幽魂在暗夜苏醒,从喉咙里压着挤出的痛苦呻吟。李茂青蜷缩在自家那张简陋硬板床上,背脊紧紧抵着冰冷潮湿的土墙壁。
他不敢点灯。整间小屋如同沉没在墨汁里,唯有一束束惨白冰冷的电光,伴随着几乎要撕裂天穹的炸响,利刃般瞬间劈开浓厚的黑暗,瞬息间又将一切吞噬回更深的黑暗中去。每一次闪电的强光打在小窗糊着的薄油纸上,都会勾勒出一个模糊扭曲、如同张牙舞爪般的树影。每一次震耳欲聋的雷声滚过屋顶,他身下的土炕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那把沉重的桃木剑被他牢牢抱在胸前,粗糙干硬的剑身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徐升那惊惧混着绝望的眼神、卷宗上带着陈腐血迹的字迹,如同梦魇般在脑子里翻搅不止。美人煞……三十年前……索命……暴卒……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一股淡淡的、腥咸的铁锈味。
子夜了。
窗外那凄厉的风啸声,那密集得如同战鼓般的雨打瓦片声,却毫无征兆地……低了下去。
不是消散,而是被某种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声响取代。仿佛就在窗板之外,咫尺之遥的地方,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的物体……正在缓慢地,摩擦着泥土地面。
“沙……沙……”
不是脚步声,更像什么东西在爬行,拖着笨重的躯体,一寸寸地刮过泥水混浊的院子。
李茂青的魂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心脏疯狂擂击着胸腔,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清晰的剧痛。他死死攥紧那把冰凉的桃木剑,骨节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入木纹。黑暗浓得化不开,却仿佛能感知到窗纸外有一片更加浓重、更加凝滞的黑影,正无声地蔓延、扩大。
那黏腻的刮擦声停了。
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他的牙齿在无法控制地打颤,咔哒、咔哒的细碎声在空寂的斗室里清晰得刺耳。
就在这令人发疯的死寂中,“砰”!
一声钝响,力道并不算太大,却沉闷结实,如同一个沉重的头颅狠狠撞在门板的内侧!
李茂青猛地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冻结在床上,血液都停止了奔流。那把桃木剑顶在心口,剑身上歪扭刻画的符文似乎在这一刻微微发烫,穿透薄薄的衣衫烙在他的皮肉上。
“砰!”第二下紧接着而来,比第一下更为沉重、更为固执。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接着,那撞击声转移了目标。
笃、笃笃……
不再是粗暴的撞击,而是换成了一种叩击。指节扣击在窗棂木框上的轻响,短促,急切,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麻的节奏感,清晰地穿透窗纸和木板,凿在李茂青的耳膜上。那声音的位置极近,似乎就贴着他蜷缩的床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和一方窄窄的木窗!
笃、笃笃……
一声轻飘飘的女子的叹息紧贴着薄薄窗纸渗了进来,被风雨声扭曲得既湿腻又悠远,如同沉在河底淤泥下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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