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6章 此心光明(2/2)
归途,对于病入膏肓的王阳明而言,是一场缓慢而痛苦的煎熬。舟车劳顿,每一次颠簸都加剧着他的痛苦。学生们轮流在舟中侍奉汤药,看着他日益消瘦,气息微弱,无不心如刀绞。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1529年1月9日)夜,客舟行至江西南安府青龙铺(今大余县青龙镇)水域,泊于章江之畔。王阳明的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
弟子、时任南安推官的周积,含泪蹑足入舱探视,见老师弥留之际,不禁泣不成声,伏身问道:“先生,可有遗言?”
王阳明徐徐睁开双眼,目光已然浑浊,却仿佛穿透了舱篷,望向了无垠的星空。他脸色平静,如同止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言毕,他缓缓阖上双眼,溘然长逝,享年五十有七。
这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千古。这是他毕生求索与实践的最终结晶,是其心学精神的极致升华。他的“心”,历经格竹之惑、诏狱之辱、龙场之困、平叛之险、谗诋之伤,在无数次的“事上磨练”中,早已淬去渣滓,变得澄澈通透,通体光明。他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止契合于良知,因此,面对死亡,他坦然、从容、安宁,无需任何多余的解释与挂碍。这束发自内心的光明,照亮了他生命的终点,也必将照亮后世无数迷惘的心灵。
他的灵柩在归乡途中,沿途百姓、官员、士子、军士,闻讯无不悲恸。人们自发聚集,遮道哭送,焚香拜祭,哭声震野,千里不绝。这民间的哀荣,是对他一生功业与人格最真诚、最崇高的礼赞。
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朝廷的刻薄与冷漠。内阁辅臣桂萼等人,出于学术偏见与政治算计,对王阳明极力诋毁,攻击其“事不师古,言不称师”,“号召门徒,互相倡和”,建议“禁邪说以正人心”。刚愎的明世宗下诏,不仅停止了本应给予的世袭爵位恤典,更定其心学为 “伪学” ,严加禁止。
但思想的生命力,绝非一纸诏书所能扼杀。真理的光芒,越是压制,越是璀璨。王阳明死后,其学说反而冲破了官方的禁锢,以燎原之势传播开来。他的弟子们,如王艮开创的泰州学派,将阳明心学推向市井田野,倡导“百姓日用即道”,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从明清之际反思君主专制的李贽、黄宗羲,到近代寻求救国之路的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乃至推动日本明治维新的志士(如吉田松阴等),无不从阳明心学中汲取了“独立思考”、“自尊无畏”和“知行合一”的巨大精神力量。
王阳明的一生,是矢志不渝追寻“学为圣贤”理想的一生,是彻彻底底践行“知行合一”的一生,是建立了平定宁王、抚定南赣、肃清广西等赫赫事功的一生。他真正实现了儒家最高的人生理想——立德(创立心学)、立功(靖难安邦)、立言(《传习录》等着述),被后世尊为罕见的 “真三不朽” 。他以其深邃的思想、卓越的事功和伟大的人格,在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上,树立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他的心学,打破了“圣贤”的神秘与遥不可及,将成圣的权柄交还给每一个普通人。它向世人宣告: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不在于盲从外在的权威与教条,而在于向内体认并践行那本自光明、知善知恶的“良知”,在具体的生命历程中,将其扩充、实现出来。
“此心光明”,这临终的八字遗言,不仅是王阳明个人生命的圆满结局,更是一种至高人生境界的昭示。它如同一座永恒的灯塔,穿越时空,持续为所有在黑暗中摸索、在困顿中挣扎、渴望实现生命价值与内心自由的灵魂,指引着方向,提供着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那在龙场石椁中点燃的星火,历经世事沧桑,终成普照人间的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