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东坡居士:江海寄余生(2/2)
沙湖道上的顿悟。
元丰五年(1082)三月七日,苏轼往沙湖相田。去时春日融融,归途忽遇急雨。同行者狼狈奔窜,唯他拄竹杖踏芒鞋,在烟雨迷蒙中徐徐而行。雨滴穿透竹林的声音,让他想起十二岁在纱縠行书房临帖时,母亲将茶水洒在宣纸上的声响——那时墨迹晕开如云,此刻雨珠碎裂如珠。
当莫听穿林打叶声脱口而出,他忽然停步。竹杖敲击石板的韵律,与二十年前汴京殿试时的玉磬声奇妙重合。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洒脱,源自乌台狱中铁锁寒的对比;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迈,诞生于梦绕云山心似鹿的惊惶。及至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站在溪桥上将竹杖掷入水中,看着它载着枯叶漂向远方,如同送走过去的自己。
这首《定风波》的初稿写在田契背面,墨迹被雨水晕染,恰似命运在宣纸上的写意。后来王闰之将残稿裱糊在雪堂板壁上,黄州学子常来拓印,竟将木板磨出凹痕。
赤壁秋夜的永恒对话。
同年七月望夕,道士杨世昌携酒登门。这位擅长吹箫的蜀中故人,与东坡泛舟赤壁矶下。江风拂过断崖千孔,发出箫管般的呜咽。当客感叹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时,东坡指向江月: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这番话既安慰友人,更是自我开解。他将《诗经》月出皎兮化作哲学叩问,用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江风明月,对抗现实中的世事。
这篇《前赤壁赋》写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时,朝霞已染红江面。杨世昌的洞箫尚在余音袅袅,东坡却伏在船头熟睡——衣袖浸透江水,仿佛刚与某个永恒的存在畅饮达旦。
三个月后的冬夜,他再游赤壁。此次独携酒壶,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突然生出划然长啸的冲动。当孤鹤横江东来,他恍然悟到:自己不就是那只玄裳缟衣的谪仙?在《后赤壁赋》的结尾,他设计出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开放式结局,比前赋的哲理更添缥缈仙气。这两篇赋文如同阴阳双鱼,共同构成中国散文史的巅峰。
艺术的全盛时代。
在黄州,他的书法迎来突变。《寒食帖》中字形由小变大,笔势由收敛到奔放,恰似压抑的情感最终喷薄。写到破灶烧湿苇时,毛笔仿佛在纸上踉跄奔跑;至也拟哭途穷的悬针竖,墨迹如泪痕贯穿纸背。这幅天下第三行书,实则是用笔墨进行的灵魂裸奔。
他的词作在此达到化境。《念奴娇·赤壁怀古》将个人感慨融入历史长河,《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开咏物词新境,《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树立清空词范。黄州太守陈君式发现,东坡总是在劳作后创作,手指上的泥土常混入墨汁,他说:此乃天地真气。
元丰七年(1084)四月离黄时,他将雪堂赠给友人潘邠老。登船前突然跑回坡地,捧起把泥土装入陶罐。舟行江心,他见两岸百姓跪拜送行,不禁对参寥叹息:吾在黄州五年,何事不为?惟未成仙耳。话音未落,群鸥掠过帆顶,翅影如天赐的送别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