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言情 > 历史奇人传 > 第705章 似醉实醒

第705章 似醉实醒(2/2)

目录

“嗣宗,”山涛轻唤,声音温和,“何至于此?”他提及昔日竹林之游,谈玄理,辩音律,何等快意。“司马公求才若渴,联姻亦是美事,足下韬光养晦,世人皆知。然今大势所趋,独木难支,何不稍作权宜,保全门户,亦不负平生所学?”

阮籍似在梦中呓语,翻了个身,将脸埋入臂弯,含糊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酒,我的酒呢……”他摸索着,将空壶凑到嘴边,仰头等待那永不滴落的琼浆。那姿态,凄凉而决绝。

山涛凝视故友,深知这醉意之下,是阮籍“口不臧否人物”的处世圭臬,更是其对儒家礼法最深刻的蔑视与疏离。他明白,阮籍宁可以自污的方式保全名节,亦不愿将血脉融入那即将篡立的权贵之门,使女儿成为政治交易的筹码,使自身沦为天下笑柄的“国丈”。山涛长叹一声,不再多言,悄然离去。他向司马昭的回禀,想必多了几分回护与无奈。

在这六十日的长醉里,阮籍并非全然失去知觉。偶有片刻清醒,他常独立小院,望庭中孤竹。那竹,中空外直,宁折不弯,恰似嵇康;而自己,是否更像这遍地蔓生的蓬草,俯仰由风,只求存续?他想起嵇康那封着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其中“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宣言,何其壮烈!而自己,却只能选择这条“佯狂避世”之路。

醉乡之中,往事纷至沓来。他忆起年少时登广武山,观楚汉古战场,曾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彼时豪情,今已磨蚀。又忆及母亲去世时,他正与人下棋,闻讯后强终棋局,继而饮酒二斗,吐血数升。及至丧礼,他又饮酒食肉,然临诀一号,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那是至情至性的悲恸,与今日这政治高压下的伴狂,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他的《咏怀诗》八十二首,大多成于这似醉似醒之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无人得见的清醒时刻的忧思,远比那烂醉如泥的表象,更为沉痛。酒,成了他保护这份清醒与忧思的甲胄,让他能在险恶环境中,守住内心那一方不容玷污的净土。他并非不知窗外天翻地覆,不知挚友嵇康因刚直而处境日危,他只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履行着对司马氏集团的最后的不合作宣言。

钟会、山涛等人接连回报,皆言阮籍醉不可扶。司马昭闻之,亦觉索然。他需要的是装点门面、顺从效忠的名士,而非一个真正沉湎酒乡、无法理事的疯子。联姻若成,反成笑谈。他终于挥了挥手,叹道:“醉成这样,就算了吧。” 语中半是失望,半是解脱。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清议之徒讥其荒唐无行,有负盛名;趋炎附势之辈笑其不识时务,自毁前程。唯有那些真正理解这时代悲剧与士人困境者,方能窥见这醉态背后的血泪。

远在山阳的嵇康,从友人处听闻此事后,默然良久。他放下手中锻铁的重锤,对身旁的向秀慨然叹道:“嗣宗之醉,胜我等之醒啊。” 此言一出,重若千钧。嵇康自己选择了一条直面冲突、宁为玉碎的清醒之路,最终也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他深知,阮籍这看似屈辱、浑噩的沉醉,需要何等坚韧的意志与彻骨的悲凉来支撑。这醉,是一种更为复杂,也更需勇气的反抗,它保全了生命的形骸,更守住了精神的独立。

阮籍的六十日大醉,终以司马昭的放弃而告终。他成功地以酒避开了这桩将他绑上司马氏战车的婚姻,也暂时避开了政治漩涡的吞噬。当他终于“醒”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囚笼般的府门,阳光刺目,恍如隔世。他或许会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权力的游戏正进入高潮;他也或许会望向山阳的方向,那里,挚友的性命已进入倒计时。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醉,是阮籍在黑暗时代为自己争取的一方喘息之隙,也是魏晋名士在理想与现实、道德与生存的夹缝中,演绎出的一曲凄怆而智慧的悲歌。醉眼朦胧中,他看到的,是整个时代的癫狂与悲哀。而其“醉酒避世”的策略,亦成为后世文人面对政治高压时,一种无奈而悲壮的文化符号,其影响绵延千载。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