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石峪(1/2)
雨下了整整一夜,又在黎明前转为细密的雪霰,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庆历七年的北地春天,远比汴京料峭。当崔?四人踩着泥泞和薄雪,终于望见“黑石峪”那标志性的、如同巨兽獠牙般探出山脊的黑色巨岩时,已是他们离开真定府地界的第五日傍晚。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伤病缠身,早已将四人折磨得形销骨立,与逃荒的流民无异。崔?脸颊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被草草包扎的手臂伤口因缺乏换药和反复浸水,已开始溃烂流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隐痛。卢俊峰和两名邕州老兵虽然身体强健,也已是步履蹒跚,眼中布满血丝,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
黑石峪并非雄关险隘,只是一处地势略高、岩石裸露的荒凉山坳。一条浑浊的小河自峪中蜿蜒流出,河边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十间低矮破败的土坯屋和窝棚,便是广信军下辖的这处巡检寨。寨墙不过是些歪歪斜斜的木栅,寨门虚掩,连个站岗的兵丁都看不见,只有几缕歪斜的炊烟在暮色中升起,透着一股被遗忘的破败与暮气。
这与崔?想象中,哪怕是被贬斥的“有马劲勇”指挥使所驻之地,也相去甚远。此处莫说战马,连匹像样的驮马都难见,所谓的“营寨”,与普通穷困山村无异。
“大人,是这里吗?会不会搞错了?”一名邕州老兵忍不住低声道,眼中满是怀疑。这地方,能有什么“忠勇旧部”?
崔?摸出怀中那半枚冰凉的虎符,又对照了一下韩琦信中所附简图。位置没错,黑石、荒峪、小河、破寨……都对得上。他心中也生出一丝疑虑,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先进去,见机行事。”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背,掸了掸身上根本拍不干净的泥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落魄但不失气度的读书人。卢俊峰等人会意,收敛了眼中的精悍之气,垂手低头,扮作惶恐愚鲁的乡民。
四人刚走近寨门,旁边一个堆着柴草的窝棚里,便摇摇晃晃走出一个抱着长矛、缩着脖子、满脸冻疮的老卒。老卒眯缝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喝道:“站住!哪来的?懂不懂规矩?这是军寨,闲人免进!”
卢俊峰上前一步,按照崔?事先交代的说辞,操着半生不熟的河北口音,陪着小心道:“军爷,行行好,我们是南边逃难来的,我家族兄是个读书人,路上病倒了,实在走不动了,想求寨子里的大人,行个方便,给口水喝,找个地方避避风寒,我们……我们给钱。”说着,作势往怀里掏摸,却只掏出几个脏兮兮的铜板。
老卒瞥了一眼那点铜板,又打量了一下崔?等人狼狈的模样,尤其是崔?那身虽然破烂、但质地明显不同于普通百姓的深色布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巡检大人有令,近日边情吃紧,不许外人进寨!要避风,去那边山神庙!”他指了指寨子外不远处一座更加破败的小庙。
“军爷,通融通融吧,我家族兄真的病得厉害……”卢俊峰继续哀求,暗中却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老卒手中。
老卒捏了捏银子,脸色稍缓,但还是摇头:“不是我不通融,是上头真有严令。这样吧,你们去山神庙等着,我去禀报一声,看巡检大人肯不肯发发善心。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大人近来心情不好,未必愿意见你们这些逃难的。”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卢俊峰连声道谢。
老卒揣好银子,抱着长矛,晃晃悠悠地往寨子里走去,边走边嘟囔:“这年头,逃难的也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四人依言退到山神庙。庙很小,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泥胎,四处漏风,但总算能挡些风雪。两名邕州老兵立刻在门口和窗下警戒。崔?靠坐在冰冷的墙根,从怀中取出水囊,小口抿着所剩无几的冷水,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默默等待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完全黑透,雪霰又转成了细雪。庙外传来脚步声,是那老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矮壮、披着件半旧皮甲、腰挎雁翎刀、脸色黑红、留着短髯的汉子。汉子约莫四旬上下,步履沉稳,眼神锐利,虽也面带风霜,但那股行伍中人的精悍之气,与那老卒截然不同。
崔?心中一凛,此人莫非就是翟守素?
那汉子走进破庙,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庙内四人,在崔?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卢俊峰等三人那看似惶恐、实则暗藏警惕的站姿上掠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是你们要借宿?”汉子开口,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
卢俊峰连忙躬身:“正是,军爷。我家公子……”
“我不是什么军爷,一个看寨子的罢了。”汉子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崔?身上,“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像是寻常逃难的。敢问高姓大名,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崔?挣扎着站起身,强忍着眩晕,拱手道:“在下姓崔,单名一个皓字,字明远,汴京人士。因家道中落,又遭兵灾,携仆北投亲戚。不想路途遥远,风寒侵体,困顿于此。冒昧搅扰,还请巡检大人行个方便。”他报的是自己的字“皓月”的化用,又隐去了官职。
“崔皓?明远?”汉子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闪烁不定,盯着崔?,似乎在确认什么。片刻,他忽然问道:“公子既是读书人,可曾读过《卫公兵法》?”
崔?心中一动。《卫公兵法》乃前朝李靖所着兵书,并非科举常考,寻常读书人未必熟读。他略一沉吟,答道:“李卫公之书,博大精深,在下略有涉猎,尤喜其《将务兵谋》篇中‘料敌制胜,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一句。”
汉子眼中精光一闪,又问:“哦?那公子以为,为将者,是‘信’字为先,还是‘利’字为先?”
崔?不假思索:“《孙子》有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信为将之五德之一,无信则不立,士卒不从,号令不行。然‘利’亦不可不察,孙武亦言‘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然此‘利’乃国家之利、军旅之利,非一己私利。若为将者以私利为先,则军心涣散,国本动摇。故愚见,信为立身之本,利为行事之衡,二者不可偏废,然信在利先。”
这番话,既引经据典,又暗含对当前军中某些“以利为先”现象的讽喻。崔?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汉子的反应。
果然,汉子听完,脸上的戒备之色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甚至还隐隐有一丝激动。他踏前一步,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道:“公子高论。只是不知,公子可曾听过‘虎啸山林,符契于心’?”
接头暗语!这正是韩琦信中所述的暗语后半句!
崔?心中大定,迎上汉子的目光,缓缓答道:“虎符虽裂,其志不泯。但求‘月落乌啼,清霜满天’。”
前半句暗指虎符,后半句则是韩琦信中约定的、只有他和翟守素才知的完整暗语下联,取自张继《枫桥夜泊》的意境,暗示来自汴京(枫桥在苏州,但此诗流传极广,常被用来寄托对京都的复杂情感),且处境艰难。
汉子——翟守素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崔?,嘴唇翕动,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狂喜、担忧、决绝等种种复杂情绪,最后都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末将翟守素,参见崔公子!韩相公信中所言之人,可是公子?”
他虽未点明崔?的真实身份,但“崔公子”三字,已包含了千言万语。显然,他已从暗语、谈吐、气质,尤其是“崔”这个姓氏,猜到了崔?的真实身份——那位正被庞籍全河北通缉的“国贼”、新任安抚使崔?!
“翟将军请起!此处非说话之地。”崔?连忙上前虚扶,同时警惕地望了望庙外。
翟守素会意,起身对那老卒吩咐道:“老胡,带这几位去我营房旁边的空屋安顿,弄点热水热食。记住,今夜之事,对任何人不得提起!”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