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铜绿与冰晶(黎明前)·启封酒(卯时)(2/2)
柜角蛛丝突然绷直如琴弦。李玄策的拇指抚过弹壳表面,触到某处凹凸的刻痕——是二伯用刺刀尖勾出的五瓣梅。1953年停战那日,炊事班老班长用缴获的罐头铁皮剪了朵梅花,别在二伯胸前的弹孔旁。此刻梅纹在他掌心发烫,恍惚又见战地医院的煤油灯在雪夜摇晃,纱布裹着的伤员们传看那枚吊坠,每个人都在水晶夹层添一撮战壕积雪。
三哥的影子斜斜切进门槛:那夜你醉倒后,二伯往你嘴里塞了片冻梨。他食指敲了敲门框上经年的酒渍,暗红色痕迹形如展翅的雨燕,醒酒膏是用蛇莓混着屋檐冰锥调的,抹在青铜酒爵内壁,遇热即化。
李玄策的耳廓突然刺痛。记忆里十七岁那夜的月光原来是碎瓷般的雪粒,三哥背他回房时,他的后颈贴着对方棉袄里漏出的炒面香——和此刻柜底立功证书上残留的气味一模一样。证书扉页的钢笔字洇了墨,二伯的名字李长河在潮气里微微晕开,像是随时要化进朝鲜的暴风雪。
防炮洞顶的冰锥坠下时,二伯正往引信里填入第五撮雪。照明弹的冷光透过积雪缝隙,在他掌心投下跳动的幽蓝。通信员小赵的钢笔尖冻住了,正呵着气在烟盒纸上写家书:等春天邮路通了,帮俺把这雪片儿寄给俺娘,就说是长白山的花种。
弹壳内壁渐渐凝起雾凇,五簇雪粒隔着水晶互相浸润。坑道外传来隐约的《阿里郎》调子,二伯和着旋律用刺刀敲击铁饭盒,叮咚声里雪粉簌簌震落。突然一声闷响,美军投下的未爆弹扎进十丈外的雪堆,冲击波掀翻了盛着雪水的钢盔。
龟儿子送钟来了!老班长笑着踢了脚颤动的地面,用铁勺舀起钢盔里重新聚拢的雪水,正好给咱玄策侄儿攒个嫁妆。洞内哄笑声中,二伯郑重地将吊坠塞进贴身口袋,黄铜外壳紧贴着心口处未愈的弹片伤。
西厢房的晨光此刻染上了酒色。李玄策转身时,吊坠的铜链勾住了立功证书的别针。纸页翻飞间,夹在其中的枯梅枝飘落——是二伯骨灰返乡那年,他从坟头柏树上折的。梅枝末端还粘着星点雪粒,六十年前的朝鲜冰雪与故乡霜花在此刻重逢。
三哥忽然指着吊坠惊道:水晶里有东西在转!李玄策举向熹微的窗光,看见五簇雪粒正在缓缓交融,形成小小的漩涡。1943年上海弄堂的梅雨、1952年长津湖的雪暴、1978年恢复高考时的夏雨……所有凝结在李家老宅时光皱褶里的水汽,都在弹壳内重新结晶。
东厢的启封声愈发清晰,二十年陈酿的葡萄浆冲破陶瓮封印,酒香顺着地砖缝蜿蜒而至。李玄策喉头一动,当年醉倒前尝到的辛辣与甘甜突然有了具象——那夜抹在青铜爵内的醒酒膏,原是用弹壳里初融的雪水调的。
檐角冰锥坠地粉碎,宛如时光断裂的脆响。三哥摸出怀里的锡酒壶,壶身赫然刻着五瓣梅:二伯走前留了话,等吊坠里的雪全化了,就开一坛红高粱浇在他碑前。他旋开壶盖,1979年春节的屠苏酒气混着雪粒的清冷,将西厢房淤积的晨雾撕开一道裂缝。
吊坠突然在掌心发烫,李玄策看见水晶中的雪漩加速旋转,五簇不同年代的雪粒终于融为一体。窗棂外的老榆树无风自动,枝头宿雪扑簌簌落下,在井台石阶上拼出半枚残缺的五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