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言情 > 华夏英雄谱 > 第225章 启于危局

第225章 启于危局(2/2)

目录

“闭嘴!”庞涓粗暴地打断他,眼中的狂怒如有实质,猛地压向晋鄙,“不合常理?这正是田忌、孙膑穷途末路、无力维持大军之铁证!你这等犹疑畏怯之言,岂不助长敌军气焰!乱我军心!”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滚的戾气,声音转为冰冷,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决绝:“传我军令!三军埋锅造饭,就地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撞响丧钟,“轻装简从!抛弃所有无用辎重!兵车在前!只带十日干粮!全军星夜驰追!目标——前方齐军!凡有掳获齐贼大将者——赏万金!封千户!”

那诱惑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将领们眼中贪婪与杀戮的火焰瞬间被彻底点燃!压抑了许久的狂野吼声冲破军帐!整个前锋营地瞬间爆发出如潮的回应与兵器撞击声!毁灭的气息在暗夜中急剧膨胀!篝火的光芒映照着庞涓那张因绝对自信而冷酷无比的脸庞,他仿佛看到孙膑被自己踩在脚下、田忌跪于阵前求饶的景象。一个时辰?太久了!兵贵神速!他渴望着最快速度撕开这些该死的齐人!“出击!”那两个字,如同死神的宣判!

庞涓率着甩掉所有累赘、如同脱缰嗜血怒兽的魏军精锐,三日三夜近乎不眠不休的疯狂奔袭!他们抛弃了沉重帐篷营盘,只留下支撑行军的粮车和部分攻城重器也被远远甩在后方。人马仿佛不知疲倦的钢铁机器,依靠着少量干粮和滚烫的仇恨驱动,只靠饮马途中溪流维持,在烈日与暴雨轮番侵袭中,强行压缩着时间。疲惫如同瘟疫,在沉默疾行的军伍中悄然蔓延。士兵们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泡,布满血丝的双眼因过于疲乏和对即将到来屠杀的憧憬而显得空洞又狂热。沉重的兵车在连续高速行进中,木质轮毂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轴销过热散发出的焦糊味不时混杂在漫天黄土的味道里。

第四日的黄昏,如同被巨大的魔手涂抹上浓重、压抑的灰紫色油彩,沉沉压了下来。庞涓的大军,终于如同一股因磨损而略显迟滞但威势不减的钢铁洪流,逼近了那片被称作“马陵”的巨大地理伤口。两侧是陡然拔起的巨大山体,如同上古巨神垂落的手臂,嶙峋的峭壁在昏暗中投下狰狞、不断加深的阴影。山体上覆盖着浓密的、在暮色中化为一片沉沉墨色的森林。整条谷道狭窄逼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巨大创口,只能勉强容纳不到十辆兵车并排通过!一条仅数人宽的土路在乱石荆棘间蜿蜒蛇行,伸向峡谷深处,消失在更为浓郁的黑暗里,仿佛通往巨兽贪婪的食道。

行军中的庞大魏军队伍被迫变成长长的纵队,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艰难地挤进这个越来越窄的咽喉通道。车轮碾过土路发出单调沉滞的“咯吱”声和石块碰撞的声音交织。士兵的脚步在这份令人不安的逼仄中,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拖沓。空气中除了浓重的汗臭和马匹的腥膻气味,不知何时,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腐木和苔藓共同发酵出的诡异湿冷气息。峡谷上方光线渐暗,唯有两侧崖壁高处顶端的一线微光,勾勒出锯齿般参差扭曲的天际轮廓。一种本能的警惕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士兵疲惫的神经和缓慢流动的血液中悄然滋生、缠绕。没有人说话,除了金属甲胄的摩擦碰撞和粗重的呼吸,就只有峡谷深处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不知名的涓涓水声在回荡,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死寂。

“将军!将军!”前军一阵微微的骚动。一名斥候策马从昏暗的前路飞驰而来,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发青。他奔至庞涓的车前,滚鞍下马,声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撞见了什么极度不祥之物的惊悸:“报将军!前方谷口……有异象!一棵……一棵巨大的枯树!树干被刮去了一整片树皮!上面……似乎……像是……写着巨大的字!”

庞涓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铁爪猛地攥住!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飚至头顶!汗毛根根倒竖!连日狂热追击、即将全歼齐军的迷梦如同脆弱的琉璃被狠狠重击!一个跛着脚、面容平静得可怕的影子如同从幽暗峡谷的阴影中瞬间浮现,直刺他的识海!是他!一定是那跛子!他猛地按住腰间剑柄,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但那压抑着惊涛骇浪的声线却无法抑制地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颤音:“写的……是何字?!”

斥候的头几乎埋到了胸膛里,声音细弱蚊蚋,却足以让庞涓听得真切:“属下……属下无法完全辨识……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像是……像是……”

“备火!”庞涓一声断喝,如同雷击!声音尖锐得几乎变调!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疯狂杀意和本能的强烈恐惧的浪潮,将他瞬间吞噬!“快!给我照亮!看清楚——!”

几支浸透猛火油、燃烧得异常炽烈旺盛的火把,瞬间在几名勇猛锐卒的手中亮起。跳跃着的、贪婪的火焰,舔舐着沉重的夜幕,也映红了持火者紧张而亢奋的脸庞。他们在庞涓焦灼欲裂的逼视下,如同扑向宿命的飞蛾,驱马狂奔着朝峡谷那最窄处、那颗孤零零矗立着的高大枯树直冲而去!火把的光芒,如同燃烧的血液,猛地泼洒在那片被刮去树皮、露出惨白色泽的粗糙树干之上!

跳跃!扭曲!炽热!跳动着巨大杀意的火光……骤然将那树干上,用最浓烈的黑色松烟墨汁、仿佛带着刻骨诅咒般书写的两个磅礴巨字,清晰无比地映照出来!那字体狰狞、苍劲、力透树骨!带着一股冻结地狱的死亡气息,如同地狱大门轰然洞开——

庞 涓!

“呃……!”时间!空间!一切声响!瞬间凝固!庞涓的眼球猛然暴突!如同被两只无形的烧红铁钉狠狠扎入!所有的狂怒!所有炽热的功名心!所有沸腾的复仇烈焰!在一瞬间被一股来自九幽深渊的、砭人灵魂的绝对冰冷彻底冻结、击碎、碾成粉末!那个名字!那跛子为他预留的墓志铭!这根本不是战场,这是死神的餐桌!而那跛子正优雅地举着刀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巨大的恐惧驱赶着冲上头顶!耳膜里是血脉疯狂搏动的嗡鸣,视野因极度的惊骇而边缘发黑!巨大的青铜战车,那承载着他尊严与力量的庞然大物,此刻在意识中轰然崩塌,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中计——!!!”一声从被绝望碾压得变形的灵魂深处爆发出的、非人般的凄厉惨嚎,终于撕裂了庞涓的喉咙,也撕裂了整个马陵谷的死寂!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绝望,如同被刺穿了心脏的恶兽濒死前的最后尖啸!他用尽全身所有残存的力量,连同碎裂的尊严和本能迸发的求生意志,凝聚成最后那声足以撕裂苍穹的悲鸣:

“退——!!!全军撤退——!!快——!!!”

声嘶力竭!

绝望的咆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然而……

太迟了!

就在庞涓那被恐惧完全扭曲的“退”字最后一个破碎音节尚未完全出口的万分之一瞬——就在他看清树上那致命烙印、心脏被那两个字彻底攥住的那万分之一息——

一声仿若上古洪荒巨魔挣脱封印、毁灭世间而发出的狂野咆哮!穿云裂石!带着足以震碎魂魄的力量!

“呜——————!!!”

那根本不是来自人间的号角!它从峡谷两侧千仞绝壁上每一个可能潜藏的裂缝!从每一片浓密如墨的原始森林深处!如同无数头被囚禁了万年的凶兽同时挣脱束缚!猛烈无匹地炸裂开来!轰击着马陵峡谷内狭窄空间中每一粒颤抖的尘埃!撞击着每一个魏军士兵因惊骇而停止跳动的脆弱心脏!

这并非结束!

这仅仅是杀戮乐章的第一个音符!

下一瞬!是千万张强劲无比的硬弓!是无数支蓄力待发已久的劲弩!被瞬间松开绞紧到极限的绞盘和弓弦时爆发出的、如同千万根丝帛在瞬间被狂暴力量同时撕扯断裂的、沉闷却惊天动地的——

“嗡———嘣!!!”

这声音是毁灭前的审判!是死神的合唱!

随着这惊世骇俗、仿佛天倾地陷般的巨大混响!整个峡谷两侧的高崖!如同两只合拢的死神巨掌!掌心内,倾泻而出的并非泉水!

是暴雨?!是冰雹?!是决堤的九天银河?!

不!!!

是箭!是箭!是箭!!!

黑压压!无边无垠!遮蔽天日!带着催魂索命的凄厉尖啸!它们不是一滴滴冰冷的雨水!而是无数条凝聚着死亡气息的毒蛇!带着灼热的金属反光!从高耸的悬崖峭壁之巅!从密不透风的原始荆棘丛林深处!从嶙峋怪石的每一个阴暗罅隙里!以毁灭性覆盖的方式!如同火山爆发的熔岩洪流!向着下方狭窄谷地内如同待宰羔羊般挤作一团的魏军倾泻而下!箭簇撞击铠甲!穿透皮肉!撕裂骨头的可怕声响,如同骤雨打芭蕉!刹那间便取代了世间一切声响!

“噗噗噗噗噗……!”

“呃啊——!”

“我的眼睛——!”

“救我——!”

“盾!盾牌——!!”

密集的、如同冰雹般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箭雨中,惨叫声、骨肉碎裂声、金属穿透声,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死神的鼓面疯狂敲击!前排执着巨盾的魏军力士,顷刻间就成了插满箭矢的刺猬!即便是沉重的木质蒙皮巨盾,在如此近距离、足以贯石穿金的三石劲弩攒射面前,也脆弱得如同纸扎!精良厚重的札甲被强劲的势能穿透!灼热的箭头撕裂皮肉,深深钻入胸膛、腹腔!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一个个被瞬间打穿的血洞中飙射出来!滚烫!粘稠!带着浓郁的铁腥味!泼洒在冰冷的山石上!喷溅在旁边同伴惊恐扭曲的脸上!后排的刀盾手、长矛手,如同被狂风刮倒的成熟麦穗!成片成片地扑倒!扑倒在他们自己刚刚还站立着的同伴那尚未冷却的、插满箭矢如同烂草堆的尸体上!尸体迅速堆积起来!狭窄的道路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汇聚成一条条黏稠的小溪!在人们脚下肆意流淌!染红了战靴!染红了滚倒的兵戈!染红了庞涓的坐驾车轮!

“齐贼!!!给我杀出去——!!!”庞涓双目血红欲裂!状若疯魔!他的座驾被护卫的盾牌和亲兵用血肉之躯死死围护着,却也瞬间被泼洒上温热的血雨!他拔出佩剑,在亲兵死命拖拽下,疯狂地朝着谷口的方向嘶吼!那张因为极度的愤怒、不甘和恐惧而完全扭曲变形的脸,在跳动的箭影血光中,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没有回应!

就在他嘶吼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在血腥空气中的同一刹那!又一个更加狂暴、足以将整个峡谷点燃的巨大声浪轰然炸开!那不是箭雨的嗡鸣!那是无数滚木礌石从悬崖顶端被人力撬动、释放、裹挟着毁灭力量呼啸而下的恐怖音爆!巨大的石块摩擦崖壁,迸发出巨大的火星!无数粗大的松油圆木,带着排山倒海的轰鸣和碾压一切的气势,狠狠撞入下方本已陷入彻底混乱、人挤着人、马踏着人的魏军队列中心!

“轰隆隆——!啪嚓!咔嚓!!”

难以想象的血与骨的爆裂交响!惨叫声不再是此起彼伏,而是瞬间被这些恐怖撞击和碾压声彻底淹没!大片的士兵被砸成肉泥!被碾断肢体!被碾压在粗糙的原木之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同地狱屠场!道路被堵塞!兵车被撞翻!战马惊恐地嘶鸣,疯狂地踏踩挣扎!阵型被毁灭性地彻底砸穿、分割!

“杀!!!”

“杀尽魏狗——!!!”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如同万丈惊涛拍岸、足以毁灭一切生命的狂吼!两侧山林如同活了!无数如同地狱深渊爬出的黑色浪潮,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沉重的步兵方阵如同巨大的钢铁磨盘,轰然滚下!整齐划一、震得大地轰鸣的沉重脚步!无数雪亮的戈矛刃口组成钢铁荆棘森林!狠狠刺入被巨石滚木分割开来、惊魂未定的魏军肉块之中!

兵车部队更是如同插入敌军躯体深膛的铁血獠牙!在田盼雷霆万钧的怒吼中!一辆辆轻捷却坚固的齐国战车,如同猛兽挣脱束缚!从峡谷两侧事先开辟的隐秘豁口中疯狂驰出!锋利雪亮的车轴长戈,在奔速的加持下,化身最为残酷的收割机器!如同疾风扫过麦秸!瞬间将魏军切割开!刺眼的血浪随着戈刃的翻飞而狂飙!断肢残臂在空中疯狂抛洒!车辙深深陷入松软粘稠的血肉泥沼中,碾过绝望嚎叫的人体!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血肉铺就、触目惊心的猩红轨迹!

杀戮!碾压!肢解!窒息!

魏军最精锐的兵车部队在前方谷口的绝对阻塞和后方如同地狱涌出的齐军双重重击之下!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黄油!崩溃只在须臾之间!

“护住将军——!!”晋鄙须发戟张!吼声在刀锋撕扯血肉的可怕声响中炸开!他以身体为盾,死死护在庞涓那匹被流矢惊吓、几乎人立而起的战马前方!手中长戈狠狠荡开一柄带着腥风劈向庞涓头颅的齐军长刀!金铁交鸣迸发刺眼的火星!随即晋鄙反手一刺!锐利的戈尖洞穿偷袭者咽喉!滚烫的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庞涓满脸!粘稠!咸腥!

“轰隆——!”一声令人牙酸心颤的巨响!

一匹被滚木砸中后腿、彻底发了狂的驮马,发出凄厉的长嘶,如同失控的铁锤,狠狠撞中了庞涓战车的前缘!巨大的青铜车轴瞬间发出刺耳的呻吟!在可怕的力量撞击下,轰然折断!整个车轮连同庞涓惊愕僵直的身体、失控的驮马、以及周围数名奋力拼杀却被裹挟的护兵,如同崩塌的沙塔般轰然倾覆!碎裂的木屑、泼洒的鲜血、凄厉的惨嚎……混合着漫天尘土,弥漫在血腥的空气里!

庞涓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一瞬间震裂粉碎!剧痛如同无数钢针狠狠刺穿了他全部的意识!身体被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紧接着!小腿部位被沉重的车身残骸死死压住!骨头碎裂的可怕“咔嚓”声!刺穿耳膜!直贯骨髓!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完全被痛楚碾碎灵魂的凄厉惨嚎从庞涓口中迸发出来!那张曾经英俊高傲的脸上!此刻因为剧烈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和彻底的屈辱而完全扭曲变形!肌肉剧烈地痉挛着!豆大的汗珠混杂着血污和泥土从他脸上滚落!他拼命地想要抬起被压碎的腿!但每一次发力都带来刺穿心肺的剧痛!如同地狱的业火在焚烧!身体的支撑点猛地失去!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额头重重撞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他那只未被血液糊住的左眼视线!

“将军——!!”晋鄙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目眦欲裂!他狂吼着扑向压在庞涓身上的巨大车体残骸!试图用血肉之躯抬起那钢铁铸就的重量!但周围涌上的齐军如潮水般层层叠叠!刀剑的寒光在他疲惫染血的铠甲上密集闪动!他身边的亲兵接二连三地倒下!一个!又一个!

一只沉重的、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齐国步兵军靴,狠狠踩在了庞涓那只压碎断裂、血肉模糊的右腿上!又是一股碾碎灵魂的剧痛!庞涓眼前猛然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他勉强抬起剧痛中颤抖的头颅,透过模糊的血色视野看向那片毁灭性屠杀的血腥战场。曾经所向无敌的魏武卒,那些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精锐……此刻像被驱赶屠戮的羔羊!在齐国兵车的冷酷碾压下!在戈矛利刃的收割下!在密集箭雨的覆盖下!成片成片地倒下!发出绝望的哀鸣!堆积的尸体已经垒成了小山!堵住了逃生的谷口!流出的鲜血几乎汇集成了溪流!在夕阳最后那抹血红色的余晖映照下!整个马陵峡谷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炼狱屠宰场!

一个高大的、身披沾满血肉碎末和尘土泥泞的、玄色主将铠甲的齐国武将的身影,分开混乱的厮杀人流,手提一柄寒光闪闪、血槽中流淌着粘稠血线的青铜长戈,一步步踏着由魏军尸体和粘稠血浆铺就的道路,朝着他缓缓走来!步伐沉稳!带着掌控一切、决断生死的压迫感!那张脸……田忌!!!

极度的愤怒!疯狂的憎恨!噬骨的悔恨!以及彻底被挫败碾碎的屈辱!如同烧沸的岩浆!在庞涓残破的身体里轰然爆炸!他猛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足以震裂肺腑的、绝望到尽头亦憎恨到穷途的怒吼!那是困兽最后的诅咒!是对命运不甘到极点的咆哮!那声音混杂着血的腥甜和骨头碎裂的嘎吱摩擦:

“田忌!齐国——!!!”

他挣扎着用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抓向身边掉落的一截折断的戈柄!想要支撑起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做最后的、无谓的扑击!

然而!

一道雪亮的、如同撕破暗夜般迅疾无比的刀光!带着沛然莫御的冰冷!猛地自他侧面视野的死角劈斩而至!

不斩头颅!不劈咽喉!目标明确——直取支撑!

那是孙膑特意安排的冷箭?!

不!

是一名同样被血色模糊了面孔的齐国低级步卒!这个无名小卒被卷在冲锋的人潮里!恰在此时看到了这唯一一个倒在自己眼前、身着华丽将铠的敌方大人物!出于本能!更出于在血与火中彻底燃烧的狂热!他手中那柄刚劈死一个魏卒、刃口还在滴血的战刀!带着全身冲锋的力量!下意识地!狠狠朝着那只压在残骸下尚在挣扎的手臂的——手腕部位!斩落!

“噗呲!”

骨肉分离的沉闷声响!一只带着华丽护腕、紧握着戈柄残段的手掌!竟被齐整地斩断!高高地飞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飞溅的鲜血糊住了庞涓半张脸!断腕处传来的、比先前腿伤猛烈十倍不止的可怕剧痛!如同万千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脑髓!将他最后一丝意志力彻底摧毁!连惨叫都已喊不出来!只剩喉咙深处发出破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嘶鸣!浑身痉挛如同筛糠!彻底瘫软下去!身体仅存的力气也沿着那断腕处喷涌的鲜血彻底流走!世界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彻底的漆黑与绝望之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恍惚间听到那持刀的小卒在战场上带着兴奋恐惧的狂呼:“我砍倒了一个大将!!”以及淹没一切的……来自齐军的、如同海啸般的“万胜”声浪!

启明星的微光尚未刺破东方天际那沉厚的铅灰色云幕。一夜惨烈搏杀的马陵山谷,却已陷入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死寂。风,仿佛也被这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呛住,艰难而迟缓地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空气沉甸甸的,饱含着铁锈般浓重的腥气、内脏破损后特有的甜腻浊气、焦糊的木头气味、以及一种……庞大生命瞬间寂灭后残余的、令人骨髓发凉的阴冷气息。那是战场冷却后的死寂,是生命大规模流逝后,大地也为之沉重喘息的气味。无数形态各异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纠缠、覆盖着每一寸能落脚的土地。残缺的肢体如同被孩童恶意破坏的木偶玩具,随意抛洒在血泊和泥泞里。断裂的兵戈,破碎的战车残骸,撕裂散落的旗帜,浸泡在已经变成暗褐色浆糊状的血泥之中。几只不知名的食腐飞鸟,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嘎”鸣叫,在低空盘旋试探,又被巡逻齐军的投石惊起。

齐军已经开始清理这片巨大的屠场。无数士兵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跋涉。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疲惫,用长矛和戈戟的尾端不断翻动检查着那些尚未僵硬、或是仍在微弱抽搐的躯体。每一刺翻搅,都带起暗色的血水翻涌。找到的魏军伤员几乎不再有反抗的机会,被利落地补上致命的一刀或一枪,闷哼或者抽搐一下便归于沉寂。找到的齐军伤兵,则被小心地抬起,迅速送往后方临时设置的医棚。整个清理过程异常高效而冷酷,除了喘息声、脚步践踏泥泞的噗嗤声、偶尔尖锐的兵器入肉声以及抬运重伤号时发出的嘶哑呻吟,偌大的山谷再无声息。

孙膑乘坐着他的四轮车,由两名亲兵缓缓推动着,滑入这片巨大的血腥坟场中心。车轮碾压过被血浆浸透、踩得泥泞不堪的黄土路面,发出“咯吱…噗…”的声响,碾过暗红的泥泞,也碾过无数破裂的甲片、碎骨和无法辨识的内脏碎块。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覆着一层冰冷的石蜡,唯有那双深陷眼窝中的黑色瞳仁,亮得惊人,如同寒夜星辰,缓缓扫过地狱般的景象:堆积如山的尸骸、断折扭曲如枯枝的兵器、散乱得如同垃圾的辎重……他的目光平静,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在观察一片寻常的林地。阳光艰难地从山谷上方狭窄的缝隙中穿透下来,惨白的光线落在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上,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诡谲。车轴碾过一只断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孙膑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军师!”田忌雄健的身影从前方纷乱的尸堆中快速迈来,步履沉重,沾染血污的沉重甲叶发出沉闷的撞击摩擦声。他的脸上也沾满了血点泥污,胡子拉碴,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大仇得报、夙愿以偿后依旧火焰熊熊的光芒。他指向不远处一群正在奋力扒拉着一处高高垒起的、混杂有魏军精良青铜战车残骸的巨大尸堆的士卒。“找到了!庞涓那狗贼!被翻出来了!他还没死透!”声音带着狂热的兴奋和一丝即将亲手完成最终审判的期待。

孙膑的目光,循着田忌所指,平静地投注过去。

十几名齐军士兵喊着号子,用绳索和木杠,终于将那截沉重的、压住庞涓半身的车体残骸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大小便失禁的恶臭扑面而来,将围在近处的士兵都熏得倒退一步。

被拖出的“东西”,已经难以用“人”来形容。身躯如同烂泥般瘫软,裹着一身被血泥糊得难以辨认原本颜色、但能看出是魏国高级将官制式的华丽锁甲。他右腿自膝盖以下几乎不成形状,白骨森森支棱在模糊的血肉外。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腕……齐腕而断!焦黑碎裂的骨头渣子和凝固的暗红血痂裸露着,伤口边缘的皮肉早已死白翻卷。一只手掌孤零零地落在不远处的血泥里,套着一只被血浸透、缝制精细但已残破的皮质护腕。他的脸庞侧伏在冰冷泥泞中,凌乱如草的头发被半凝固的血污粘在脸上,仅露出的小半边脸上布满泥土和擦撞的污痕,口鼻处粘着黑红色的泡沫。微弱到几不可查的抽搐沿着他残破的腰脊部位传导着,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嗬……嗬……”气声,证明这具残躯里还剩着一星半点游丝般的生命余烬。

周围的齐军士兵围拢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让整个东方诸侯都为之胆寒的名字此刻的下场。没有人再发出欢呼,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低语。

田忌踏前一步,冰冷的军靴重重踏在庞涓胸口旁边的血泥里,发出沉闷的“噗嗤”声。他目光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加掩饰的快意,自上而下俯视着脚下这摊挣扎求生的残骸。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在桂陵!让他田忌、让整个齐国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多少袍泽埋骨他乡!多少次午夜梦回被挫败和屈辱惊醒!他缓缓地,用一种带着巨大威慑力的慢动作,将手伸向腰侧。五指有力地握住了冰冷的剑柄!那柄陪伴他戎马半生、饱饮无数敌血的青铜剑!“呛啷——”一声低沉却清冽的金鸣,长剑被从鞘中一寸寸拔出!剑身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冷彻骨髓的寒芒!直指庞涓那颗被血泥包裹的头颅!那凛冽的杀气,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

“庞涓狗贼!”田忌的声音如同撞响的丧钟,冰冷地砸下,“桂陵之耻!今日……该以你的头颅洗刷了!”他手臂肌肉贲张!蕴含着千钧之力!那剑刃的寒光就要朝着颈项斩落!

“田将军——”一个平缓、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这蓄满万钧之力的致命一斩。

田忌握剑的手臂在半空骤然僵住!他猛地侧头,凌厉的目光射向声音来源——孙膑的四轮车。孙膑的唇边,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叹息飘散在血腥的空气中,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故人……终是已去了……”孙膑的声音低沉清晰,如同寒潭深处抛起的石子,稳稳落在这片炼狱般的死寂之中。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田忌身上,而是穿透了前方弥漫的微尘和血雾,静静地注视着那堆尸骸旁、被拖拽出的……庞涓残破不堪的躯体。他的眼神,如同古井深潭的水面,平静,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在凝视一件与己无关的、极其遥远的古物。那目光中没有快意,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半分情绪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了世事纷繁最终归于一抔黄土的……疏离寂寥。

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孙膑这句平静的话瞬间抽去了所有激烈的情绪。士兵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刚刚升腾起的复仇烈焰,被一种更为宏大而悲凉的寂静所笼罩。

田忌握剑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的青筋在跳动。那近在咫尺的血仇!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耻辱!只要这一剑!一切都结束了!他死死盯着庞涓那仍在微弱抽搐的残躯,眼神中的火焰在燃烧,在与孙膑那平静目光所营造的无形力量激烈搏斗着!

几息!漫长如世纪的几息!

终于!田忌眼中的烈火缓缓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的疲惫和未能亲手终结的复杂情绪,但更深邃的,是一种被更高意志所折服的服从。一声极其低哑压抑、仿佛饱含着万语千言的叹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吐出。他紧绷如弓弦的手臂和后背渐渐松弛下来。那柄闪烁着渴望饮血寒芒的利剑,“铿——”地一声,带着不甘的低鸣,缓缓沉入了冰冷的鞘中!剑柄落入鞘口,发出沉重而决绝的钝响!

他不再看地上的庞涓,而是将目光投向峡谷尽头那一线逐渐变得明亮的天际。初升的朝阳,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挣脱群山与大地的束缚。第一缕无比璀璨、仿佛熔金锻造般的光辉,利剑般刺破云层!骤然倾洒进马陵谷口!血污遍布的岩石、冰冷的甲胄、折断的戈矛边缘……一切坚硬线条都在刹那间被镀上了一层跳动的、圣洁的金色!那光芒如同实质的神只之手,轻柔却磅礴地拂过这片刚刚经历灭顶之灾的山谷!拂过每一个幸存的齐国士兵布满血污烟尘却坚毅仰望的面庞!也拂过庞涓残躯上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随即彻底熄灭。那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新生力量!如同昭告!

一片死寂之后!田忌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浸透了胜利气息的新鲜空气、连同着胸中所有的块垒都一起吐出!他猛地抬起右臂!那臂膀坚定如同支撑苍穹的巨柱!紧握成拳!如同攥住了初生的太阳!一股足以破开苍穹、贯通寰宇的力量感从他胸膛爆发出来!化作一声冲破一切阻碍、直达九霄云外的震天咆哮:

“大齐——万胜——!!!”

如同天雷点燃了堆积万仞的干柴烈火!

“万胜——!!!”

“大齐万胜——!!!”

田婴的狂吼!

田盼的嘶喊!

无数将士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用那刚刚劈开敌人胸膛、斩断敌人咽喉的喉咙!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屈辱!以及此刻那如同洪流喷发的、灼热到极点的狂喜与自豪!

“万胜——!!!” “万胜——!!!”

汇成狂暴无比!毁灭一切的惊涛!如同九天神雷狠狠砸落大地!以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气势!猛烈地撞击着马陵两侧千仞绝壁!声浪在这狭窄的死亡之谷中奔腾!回荡!叠加!反复冲击!如同永不疲倦的汹涌潮汐!那浩荡的巨浪甚至激荡起谷中淤积的血泊!形成暗红的涟漪!声波所过之处,连脚下的大地都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战栗嗡鸣!栖息在谷外远山的鸟兽被这惊动天地的声威彻底惊散!这声音是宣告!以十万魏军精魂、以名将庞涓毕生命数、以这马陵峡谷万千生灵为牺牲!宣告一个无可争议的铁血事实——

东方!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光芒万丈的——

霸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