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启于危局(1/2)
公元前351年的深秋,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墨汁涂过一般阴沉。寒风卷起齐国都城临淄街巷里的枯叶,打着旋儿拍击在紧闭的青铜门扉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单调声响。宫内却是一番截然相反的景象——雕梁画栋间悬满的彩绸猎猎作响,巨大的青铜人形灯盏散发着浓烈烟气,灯火昏黄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因美酒佳肴而酡红的醉颜。
高高的丹墀之上,齐威王田因齐斜倚着精致的凭几,手中一只镶嵌着绿松石的玉杯几欲倾覆。他微醺的眼睛掠过殿堂中央翩翩起舞的美人,那些柔美的腰肢和飞旋的裙裾,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只化作一团团晃动的色彩。管弦丝竹之声充斥耳膜,淹没了殿外呼啸的萧瑟秋风。
“好!”他高声赞道,浑浊的声音在乐曲间勉强撕开一条缝隙,“再舞一曲!今日定要尽兴!”
“大王洪福齐天,寿比松乔!”阶下侍坐的阿大夫扯着嗓子高喊,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被酒精蒸腾得油光发亮,嘴角堆满谄笑,几乎要咧到耳边。谄媚之语如同黏稠的蜜糖,哄得威王哈哈大笑,仰颈饮尽杯中残酒。
就在这时,一股凛冽的寒风骤然撞开厚重的殿门!“哐当”一声巨响,殿内笙歌乐舞仿佛被利刃齐刷刷斩断。刺骨的寒气裹挟着一个人影踉跄扑入——来人甲胄破裂,布满血污与尘土的脸上唯有双眼还残留着一丝精光,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绝望。他身上那件原本象征齐国威严的缟素战袍,已然被撕扯得难以蔽体,边缘沾满泥泞的暗褐色血块,不断向下滴落。
“启禀大王——”来人声音嘶哑如破锣,撕裂沉寂的空气,“鲁军…鲁军猛攻阳关!城…城破了!鲁兵进城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双腿一软,轰然栽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一滴殷红的血从他撕裂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浸入地砖细微的缝隙。
刹那的死寂之后,刺耳的尖叫在殿堂中爆发开来,宫人们如受惊的鸟雀般四散奔逃。欢宴的气息瞬间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失败的恶寒驱散得无影无踪。阿大夫脸色瞬间煞白,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酒液泼洒出来,沿着他锦缎的衣袖汩汩而下。醉眼朦胧的齐威王猛地直起身,玉杯脱手而落,“啪”地一声摔在金砖上,碎片飞溅,清冽的酒液洒了他一身。他从醉酒的云端直直摔落冰冷的深渊,那一声清脆的碎裂,像是他内心某个角落崩塌的回响。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古怪的吸气声,身体僵硬如石像,唯有瞳孔剧烈收缩着,死死钉在阶下那件染血的、象征溃败与耻辱的缟素战袍碎片上。
未等这第一记丧钟在众人心头消散,宫门外又是一阵人嘶马沸、刀甲铿锵的喧天巨响!另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疾冲入殿,头盔歪斜,脸上被烟火熏得漆黑,声音带着哭腔:“报——大王!韩、赵、魏三国联军…兵锋已过甄城!直扑博陵!博陵守将告急,危在旦夕!” 这士兵的声音如此凄厉,如同铁器刮过粗糙的石壁,每一个字都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狠狠砸过。
齐威王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仿佛刷了层惨白的灰浆。刚刚涌起的一点愤怒与惊惧,被这两股致命的寒流冻结在四肢百骸。他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眼前那些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舞女美姬,此刻都化为灰烬般无关紧要的影子;连那刺鼻的酒气都变得酸涩呛人。他环顾四周,平日那些谄媚的笑脸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具,变得模糊而陌生,充斥着无言的责难。宫殿的金碧辉煌骤然黯淡无光,巨大的梁柱投下狰狞的暗影,重重叠叠地压在他身上,每一道阴影都仿佛带着嘲讽的重量。整个殿堂仿佛在他脚下微微倾斜、旋转,渐渐化作一座冰冷无声的坟墓。
阿大夫眼见威王失魂落魄,强自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有些发飘:“天…天眷齐国!些许跳梁小丑,定是趁大王……稍安国事之际,不知天高地厚!凭我强齐根基,只要大王…只要大王稍稍留意征伐……”
“滚开!”齐威王猛地一挥袍袖,用尽力气暴喝一声,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绝望而嘶哑变形。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在殿内死寂的阴影里燃烧着迟来的、悔恨的惨淡光芒,如同旷野上孤狼濒死的怒视。
冬日的暖阳透过层叠的纱幔,将一片柔光倾洒在虞姬的寝阁内。然而在这本该煦暖的房间,空气却凝固得如同寒冬的冰层。虞姬端坐妆台前,铜镜中的容颜褪去了所有明丽的光彩,只剩下沉凝如水。素白的手正将一支锋利的玉簪慢慢、稳稳地插入如云的发髻间。铜镜的深处,隐约映照着一旁几案上摆放的一件东西——一段折叠整齐,却又无比刺目的素白绫绸。
“夫人?”一个贴身侍女颤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惶恐,“您这是……大王已几日未临后宫了,听说朝堂上又……”
镜中的虞姬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无一丝波澜:“大王今日,会来的。”
话音未落,殿外沉重的脚步声便打破了可怕的寂静。殿门猛地被推开,一阵冷冽的寒风裹挟着齐威王高大的身影闯入。他眉头紧锁,脸上堆积的烦躁如同沉厚的阴云,宫服的下摆沾染着点点泥污,显示出他刚刚从某个不平静的地方匆匆而来。身后还隐隐传来阿大夫那圆滑逢迎的声音:“大王息怒,息怒……不过是卫国那等小邦不识时务,竟敢攻打薛陵……”那谄媚的余音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都下去!”齐威王不耐地挥退殿内所有宫人,包括欲言又止的阿大夫。厚重的宫门在众人身后悄然合拢,发出沉闷的隔绝声响。
虞姬缓缓起身,盈盈一拜,姿态依旧优雅如画,只是那份疏离的静默沉重得如同巨石。“可是为那薛陵失陷、赵寇再扰甄城,而北境又亟需构筑万里长城?”她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棱,刺破压抑的沉寂。
“你……竟知晓朝政?”威王眼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怒气取代,眉头拧成死结,“妇人不言外事!安心做你的宠姬便是!”
“宠姬?”虞姬抬起头,直视着君王眼中奔腾的怒火,唇边却弯起一丝凄绝的笑意,如寒风中最后一片残蕊,“大王日夜醉生梦死,而列国铁骑屡屡践踏齐疆!阳关血未干,薛陵又失守,甄城烽烟再起……今日我齐国,已是强邻砧上之肉,案上之鱼!”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颤栗,“妾今日,非是宠姬,乃是为国尽忠之人!”说毕,她猛地转身,一把从几案上抓起那道刺目的白绫!
“你待如何!”齐威王被她的举动骇得心胆俱裂,血色倏然退尽,厉声呵斥,脚步下意识向前冲去。
虞姬已将白绫一段死死攥在手中,另一段高高扬起,那决绝的姿态如同引颈就戮的祭品。铜盆旁炭火的光映着她雪白的侧脸,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带着滚烫的炽热与冰寒的绝望滚落:“先祖太公立国艰难,桓公九合诸侯……江山传至今日,大王!您就忍看它一朝倾覆,万民流离吗?”她紧咬下唇,殷红的血珠沁出唇瓣,“宫外,是焦渴等待雨露的农田!是戍守边疆忍饥挨冻的将士!还有被屠戮、被驱赶、被奴役的千万生灵!宫墙内呢?”她痛苦地闭上眼,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尖上剜下,“大王所见,只有阿谀!所闻,只有佞语!若再无忠义之士敢犯颜直谏……”她倏然睁开泪眼,带着某种了悟的决断,猛地屈膝,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铜方砖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高高扬起手中那段象征着自我了断的白练,声音变得无比清晰而悲怆,如同祭坛上清冷的玉石相击:“妾身愿以此残躯为祭!只求大王睁开天眼!铲奸佞,用贤臣!重振朝纲!大齐……尚有可为之日啊!”她将手中的白绫和那玉簪,高高举过头顶,双肩因难以承受的巨大悲伤而剧烈颤动,最终无力地颓伏在地,唯有那如墨的发髻散乱铺开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被风卷落的黑云。
那凄厉的泣血之声,字字如烧红的烙铁,狠命按在齐威王的心尖,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震荡!君王身体晃了两晃,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地连退了两步。他眼神中的狂怒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惊悸彻底击碎、取代。目光从虞姬散乱于地的黑发,缓缓移到她额角在方砖上撞出的那抹刺目淤青,那淤红如同尖锐的符号,刺穿了他长久以来厚重的迷障。他喉头艰涩地滚动着,伸出的手似乎想碰触她脆弱的后颈,却又凝滞在半空,微微颤抖。殿内那盆熊熊炭火发出毕剥一声轻响,火光摇曳着放大在威王眼中,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阳关城墙下肆意流淌的殷红、薛陵废墟上翻滚的浓烈黑烟、甄城外遍地倒伏被践踏、覆盖霜尘的尸骸……还有那无数张在逃亡道路上挣扎、沾满泥污和恐惧的脸孔……
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临淄城郊的沃野。就在那素裹银装的原野上,一座新筑的方形夯土高台拔地而起,其上矗立着巨大的黑色鼎彝,深腹阔口,下方堆满了粗壮的松木柴薪。无数黑压压的齐国百姓从四面八方如蚁群般汇集而来,寂静无声地立于刺骨的寒风中。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那座高台和台上那只森然巨鼎。冰冷肃杀的空气仿佛绷紧的弓弦。
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大地。齐威王的车驾在众多面色肃穆、手执仪仗的武士簇拥下缓缓驶近高台。威王今日未着王服,而是一身玄黑深衣,只在领口袖缘绣着简朴而凝重的金色纹饰。他缓缓步下车辇,踏上覆盖着薄雪的夯土台阶。寒风卷起他深衣的下摆,刺骨寒冷直钻身体深处。然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再无半分往日的萎靡轻浮。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台下的人群,也扫过鼎旁捆缚于地的几个身影——当先便是衣冠凌乱、面无人色的阿大夫,另外几个皆是近侍宦官,人人如霜打的枯草,瑟瑟发抖,面若死灰。
威王在台顶站定,抬手示意。台下瞬间静得连雪花飘落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寡人之过!”威王的声音骤然响起,低沉却如滚雷般碾过每一个人的心头,撞开凝冻的寂静,“沉湎声色,宠信奸佞!致使韩赵魏破我疆、鲁寇焚我城、卫贼夺我地!”他的右手猛地指向被缚于地的阿大夫等人,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看——便是这些小人!”那指尖裹挟着千军万马般的恨意,“颠倒黑白,构陷忠良!即墨大夫!”他突然高声点名。
一身风尘仆仆、甲胄黯淡的即墨大夫从台侧应声而出,拱手肃立,神情激动却又带着悲凉:“臣在!”
“尔治即墨,不逢迎,不贿赂佞臣,故多遭谗毁!然寡人查明,尔开垦荒田,兴修水利,广积仓廪,兵甲精良!使即墨之地,虽处强敌之侧却民富兵强!”他的目光转向被缚人群中一个白面肥胖、早已抖如筛糠的身影,“阿地大夫!”
那肥胖身影如遭电击,面无人色,几乎瘫软下去。
“你!年年进献重金于寡人,美言于朝堂!言你治下阿地如何富庶太平!然探察之下!”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冰锥般带着刻骨的寒意,“你阿地城郭坍圮,田野荒芜,百姓面有饥色!赵国仅派两小队士兵试探,竟能一掠而走你大批奴隶!国之土地在你手中如同破败草场任人践踏!更罔顾边关告急之信!该当何罪!”
“大王开恩!大王饶命啊!”阿地大夫终于崩溃,涕泪横流,以头抢地,额头在冰冷的夯土上撞击出血印。
齐威王对他的哀嚎置若罔闻,转向身后的阿大夫等人,眼神仿佛冰冷的刀锋:“更有尔等内侍近宦!只知阿谀奉承!搜刮民膏献媚寡人!将寡人耳目蒙蔽于华室深宫,听不见边疆的烽火!看不见黎民的怨声!误我社稷至此,其罪万死莫赎!”
“陛下!饶命啊陛下!”阿大夫挣扎着爬前一步,带着枷锁的手向前伸出,嘶喊着,“奴才对大王忠心可鉴日月啊!是……是有人构陷!有人……”
“忠?”威王截断他的话,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却蕴含无穷力量的冷笑,“今日,便用你等的血肉,洗刷寡人的迷昧!告慰我阵亡将士之魂!以儆效尤!”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所有黑压压、屏息凝神的人群,“即墨大夫勤政有功,擢升上卿,晋位相国!即日起主持国政!至于此等败类——”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右手猛地斩落,如同挥下砍断巨索的利斧:“烹——”
“遵旨!”执法的甲士齐声暴喝,如同惊雷。阿大夫等人被粗暴地架起,口中塞入破布,绝望的呜咽瞬间被堵死。随即被甲士合力抬起,如同扔进草堆般向那早已烈焰升腾的巨鼎猛地掷入!
伴随着几声凄厉不似人声的短暂嚎叫,随即是热油滚沸的“滋啦——”巨响猛烈爆开!刺鼻的油烟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焦臭味道冲天而起!巨鼎下松柴燃烧的火焰被溅起的滚油猛烈一激,火舌骤然向上席卷吞噬,化作一片炽热的赤红巨幕!浓稠的黑烟滚滚升腾,如同向阴沉苍穹发出的无声咆哮!鼎口猛烈翻滚着浓密的灰白色泡沫,不断发出令人心悸的“咕嘟…咕嘟…”深响!
死一般的寂静凝固了片刻,如同被无形的冰层冻结。接着,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悲怆的低吼!积压了太久、遭受了太多屈辱和苦难的情感骤然如山洪爆发,从胸膛深处冲了出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哭喊:“英明!”紧接着,无数的声音带着哭腔咆哮!无数的拳头砸向冰冷的胸口!
“大王英明!!”“大齐有救了——!”呼喊声化作巨浪,卷过覆盖着茫茫白雪的原野,撼动着脚下的土地,久久不歇,仿佛要将所有屈辱和积郁彻底宣泄!
威王独自立于高台边缘,滚烫的气浪裹挟着恶臭冲击着他的身躯。他没有躲避,任凭劲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散发。脸上溅到了几滴滚烫浑浊的油星,也浑然不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穿透了滚滚的黑烟和沸腾的鼎口,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远方。那目光已没有半分迷惘和沉郁,只有沉淀下去的血色和燃尽重生的熔金。
初夏的骄阳炙烤着雒邑的王城。这座昔日天下共主所居的宫阙,在经年的风雨剥蚀和诸侯冷落中,早已失却了威严的光泽,显露出一片令人心酸的斑驳。残破的宫墙根下滋生着顽强的杂草,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锈迹斑驳。几只麻雀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旁若无人地跳来跳去。
周显王独自坐在空荡荡、光线略显昏暗的大殿内。他看着殿外那片被阳光烤得刺目的白石广场,耳中听着殿角蟋蟀嘶哑单调的鸣叫。他有些恍惚,记不清上一次有哪位诸侯王踏足于此是什么时候了。十一年?或是更久?正沉思间,突然,寂静被一阵遥远而嘈杂的声音打破。那声音似乎来自王城的东面,起初只是微弱的喧嚣,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渐渐地,那喧嚣仿佛潮水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车轴的沉重碾压声、千万马蹄踏地的闷雷声、金属甲片互相碰撞的铿锵声、旌旗在风中烈烈翻卷的鼓动声、还有无数脚步踏过地面形成的、让大地都微微震颤的低沉轰鸣!
一名宦官跌跌撞撞地狂奔入殿,脸上是完全失控的惊骇和茫然:“陛…陛下!来…来了!大队人马!车乘千乘!都…都打着齐字旗号!为首的那位…像是…像是齐威王!”
周显王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衣袖带翻了案上的漆杯也浑然不觉。惊骇凝固在他脸上,身体僵硬如木雕。
“快!开宫门!按礼…按礼迎驾!”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惶恐。无论这庞大的军队是来干什么,紧闭宫门只能徒增羞辱和激变。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铰链声响起,厚重又朽坏的宫门缓慢地被推开一条缝隙。周显王在几名同样惶恐不安的老臣陪同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大殿,来到了广场上。灼热的阳光白晃晃地刺得他眼花。他强迫自己站稳,抬头望去——顷刻间,一股巨大的寒流从头顶瞬间冻僵了全身的血液!
高耸的、象征着齐国的玄色旌旗遮天蔽日!旗帜之下,是望不到尽头的庞大军队!所有士卒着黑甲,排成森严的矩阵,如同巨大而沉默的黑色磐石群。兵戈锋利刺眼,矛尖反射着毒日头的光芒,如同林立的寒星之海。就在这片肃杀的黑甲汪洋之前,一辆装饰着金龙的巨大玉辂车驾威严静立。车门开启,身着繁复衮冕朝服、华贵异常的齐威王田因齐,在几位齐国重臣的簇拥下,稳步踏下车辇。他的步伐沉稳而带着万钧力量,每一步都仿佛重锤击打在这片沉寂了太久、属于天子的大地之上。
就在齐威王踏足白石广场的同一刻,“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雷霆般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他身后那广袤的甲士海洋齐刷刷地动了!仿佛一道巨大的黑色铁壁,成千上万的膝盖齐齐砸向滚烫的地面!卷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汇成一声震彻王城的惊雷!紧接着,所有人声如火山爆发般轰然炸响,冲上云霄:
“齐王率诸侯——朝觐天子!大周威仪——万世永昌!!!”
这浩荡的呼声如同汹涌的海潮,猛烈地拍打着古老宫墙,惊起大群麻雀如散乱的飞沙般吱嘎四窜。
威王昂首迈步,径直走到被这骤然爆发的气势惊得面无血色、身体微抖的周显王面前,从容俯身,按照最隆重的古礼参拜下去:“齐侯田因齐,率诸侯使臣及麾下将士——朝拜天子!陛下万岁!” 他身后的即墨大夫及诸臣紧随其后,深深稽首。
周显王惊魂未定,手脚竟有些发软,他下意识地慌忙伸手去扶:“齐……齐侯请起!快请起!众…众卿请起!”他努力想维持住天子应有的威仪,但那声音里的颤抖和被巨大惊喜冲击后的无措,根本无法掩饰。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
威王起身,目光平静地直视周显王,沉稳如山的声线清晰地响起:“王室虽暂有蔽障,然天威自存,诸侯拱卫之道岂可废弛?寡人此来,是为重礼纲常!为彰天下公心!”每一个字都沉稳有力,如同金玉交击。
周显王心头翻涌起难以言表的酸热,眼眶竟有些模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用力地抓住威王的手,握紧,再握紧。这双手的温度终于驱散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盘踞的冰寒。
消息如同飓风一般卷过华夏列国。每一个诸侯宫室都在为此震动、议论、难以置信。秦惠文王嬴驷放下手中密报,眼露复杂光芒:“这田因齐……是真要学他那老祖宗齐桓公尊王攘夷吗?此等风头,锐不可当啊!”楚威王熊商正在围猎,听闻消息后手中铜殳重重顿在地上,尘土飞扬,脸上的轻蔑慢慢转为凝重:“哼!作态罢了!可这‘作态’……已然搅得天下瞩目了!”列国震惊之余,那个称呼不由自主地在各国君卿口中流传开来——“齐威王”!
新郑城的夜,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死死扼住咽喉。自魏军那如同奔涌铁流般的阵锋破开第一道外围壁垒以来,绝望便在每一个黑暗角落疯狂滋长。高大的城门楼上,每一块黝黑的条石都在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中颤抖,门楼下堆积的、一次次被后续守军疯狂抢运上城的滚木礌石,此刻沾满了粘稠发暗的血污和破碎的衣物纤维。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松油燃烧发出的刺鼻焦烟、人畜尸体在烈日下不可避免加速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由千万人心中绝望共同发酵蒸腾出的、近乎实质的恐惧气息,凝聚成铁幕,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令人作呕欲绝。
“报——!西门!西门箭楼被魏贼的抛石机砸塌了半边!魏卒又攀上来了!”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扑跪在韩昭侯身前,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仿佛喉咙里灌满了滚烫的铁砂。
年过五旬的韩昭侯,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原本华贵的丝袍上被火燎出了破洞,沾满灰黑的尘土和不知是谁甩上的血点。他扶着冰冷的城垛勉强站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牵扯着胸腔内撕裂般的疼痛。透过箭孔和弥漫的硝烟,他望下去。城墙根下,无数黑影攒动,如同嗜血的蝼蚁,执着简易的木梯和抓钩,在震天动地的嘶吼声、兵器可怕的撞击声中,密密麻麻地向上疯狂涌爬!城上不断有被射中、被石木砸中的黑影惨叫着坠落,砸在下方堆积的肢体之上,发出沉闷恐怖的“噗”声,却立刻又有新的魏卒踏着同伴尚未冷却的尸体,再次亡命扑上!火焰在一段段被引燃的女墙下蔓延,火光映照着墙上守军一张张被汗水、血污、绝望扭曲的脸庞。一名刚刚将沸油泼下的士兵,瞬间被一支从下方黑暗中刁钻射来的弩箭贯穿了咽喉,他甚至来不及惨叫,身体便软软地栽下城垛。
一个念头在昭侯心中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完了!新郑!我的国都!就要……陷落了!
“君上!”上卿申不害一步抢上前,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昭侯,他那素来以智谋着称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烟尘和深深的恐惧压出的刻痕,“不能再等!再遣使者!星夜兼程!去齐国!去临淄!唯有齐威王……唯有齐国能救我们于倾覆!”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声音在战场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蕴含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求生欲。
新郑城外十余里,魏军中军大纛之下。庞涓按剑而立,身形挺拔如同一支淬火待发的铁矛。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往日刻意维持的儒将风范早已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近乎狂热的、带着嗜血快意的狰狞。炽热的战场之风卷起他猩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他锐利如鹰隼的双眸,紧紧锁定着前方那座在浓烟烈火中摇摇欲坠的巨大城池轮廓,仿佛正欣赏着一幅以毁灭为最终旨归的杰作。
“将军!”副将龙贾大步跨上前,声音带着战场特有的粗粝沙哑,更洋溢着不可一世的豪情,“先锋已撕开新郑西门!守军如同沸汤雪融!三日!顶多三日!末将愿亲率陷阵营,必为将军献上韩侯首级!”他猛力捶打着胸甲,发出“铛铛”的闷响,激起一片附近将校们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庞涓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向上勾勒起一抹冰冷、精准、如同手术刀划过肌肤的弧度。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投向更远的东方——那片膏腴而倔强的土地,那个他心底深处烙印着无尽痛楚与刻骨屈辱的名字:孙膑!齐!那个跛子!那个躲在阴沟里的蛆虫!那场让他威名扫地的桂陵!这次,他要用整个韩国殉葬,敲响踏平临淄、踏碎孙膑每一根骨头的序幕战鼓!齐国……很快,就该轮到你了!
深沉的夜幕笼罩着临淄的宫城。风灯在廊柱间投下晃动不安的阴影。齐威王的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来自新郑的、一份接一份加着重急标记的军报,如同被火燎过般堆放在案头,字里行间几乎要渗出淋漓的血腥味和焦炭气息。灯光跳跃着,在威王棱角愈发清晰的面孔上明灭不定,映衬着他眼中深沉难测的凝重。
相国即墨大夫、上将军田忌、军师孙膑、副将田婴、田盼等重臣分列两旁。田婴将新传来的、血迹斑斑的书牍双手递呈,沉声道:“大王,韩使申不害泣血叩求:魏十万精锐、兵车数千乘猛攻新郑!四边壁垒已破其三!新郑城墙坍塌数处,魏武卒如蛆附骨,攀城之战昼夜不绝……新郑存亡……就在须臾之间了!”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中流淌,只闻灯烛不时爆出一两声哔剥轻响。
“救?”一个年轻将领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忿,打破了沉寂,“魏武卒如狼似虎!我齐军纵至新郑,那新郑城破,不过是早两日与晚两日的分别!我等远道赶去,正撞上庞涓锐气正盛之师!这是要以我齐军儿郎的血,去填那韩国注定要失的窟窿吗?”
“糊涂!”一直沉坐于四轮车上的孙膑,忽然抬起了眼皮。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瞬间压住了所有犹疑,“救韩?此仅为末也!”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点向铺展在中间的巨大地图上一点——那是魏国跳动的心脏,“庞涓倾国而出,国内势必空虚!我等所救者,非韩之将亡之城!”孙膑那总是隐在沉静背后的眼眸中,陡然迸射出一种洞悉万物、掌控乾坤的锐利锋芒,“是救大齐未来十年之安宁!是攻其必救——”他那根点在地图上的手指,如同淬火的钢针,重重戳在代表着魏国都城的那个位置!那两个字如同巨锤般砸在每个人耳边:
“大——梁——!”
话音落地,如同在凝固的铅水中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聚焦!田忌的双拳无意识猛地攥紧,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田婴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威王挺直的背脊微微前倾,深如古井的双眸骤然亮起精光,锐利如鹰隼般凝视着地图上那个被孙膑指尖牢牢钉住的位置:“先生之意?”
“发兵!十万之师!旌旗遮天,鼓号鸣金!扬言直捣——”孙膑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千钧,回荡在寂静的殿堂内,“大梁城下!取庞涓巢穴!逼其……不得不归!”他的语气陡然压低,仿佛巨兽伏击前最后的轻咤,“此其一!”
“其二?”威王的眼中已燃起火焰。
孙膑的嘴角,终于浮起那丝冰冷却致命的、洞悉一切的微笑:“庞涓必挟怒回师,归心似箭。而我精锐之师,当伏于归路之上,择一死地……毕其功于一役!”
他不再解释第二策的具体细节,但那平静语调之下蕴含的杀机,却如严冬的北风瞬间冻结了所有旁人的思绪,让殿内温度骤降!孙膑缓缓抬起眼,目光拂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威王那张被烛火半明半暗勾勒出的、已有决断光芒闪动的脸上:“唯请大王遣偏师万人,伴作主力,先行西进,兵锋直指……大梁!沿途……”他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弹出,“尽拔营灶!日……减……其数!”
威王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黑影瞬间投射在后方绘有河山万里的巨幅壁画上,如同一尊即将发令的战神。“好!!”声音如同巨钟轰然鸣响,震得殿角垂下的帐幔都微微颤抖,“田忌!”
“末将在!”田忌雄躯一震,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命你为三军主帅!统领十万甲士,开拔西向!依军师之策行事,不得有误!”
“田婴!田盼!”
“末将在!”
“汝二人各率精锐五千,轮番佯作中军,日夜兼程,大张旗鼓……直驱大梁!”
“孙膑!”威王的声音转向这位总能在黑暗中点燃决胜火种的人物。
“膑在。”
“此战……胜负命脉,尽系先生一身!”威王深深凝视着孙膑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寡人与齐国……敬候先生万胜之讯!”
夏日的烈日如同倾倒的巨大熔炉,无遮无拦地将赤金的火焰炙烤着齐魏边境广袤干燥的黄土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稀疏的蒿草在热浪中焦渴地卷曲着叶片,蒸腾的暑气在地表扭曲晃动。一支庞大的军队正艰难跋涉在这灼热的炼狱之中。尘土是它们庞大的化身,被成千上万铁蹄和沉重的车轮反复碾轧、扬起,最终凝聚成一片绵延十余里的巨大黄色烟瘴,缓缓地、沉重地向着西方滚动。这支军队没有打出任何标志性的华丽帅旗,唯有无数面象征着齐国威严的玄色军旗在灼热的、带着尘土味道的风中翻卷、猎猎作响!旗帜之上用金线赫然绣着巨大的“齐”、“田”字样,金辉在惨白刺目的日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昭示着这是一支足以令任何对手都需侧目的庞大力量!
田婴亲自策马立于中军阵前。他身披齐军将领的标准青铜札甲,甲片在烈日下泛着暗沉却令人心悸的光芒。汗珠不断从他紧锁的眉宇间、紧抿的嘴角旁渗出,迅速滑落在滚烫的甲叶上,瞬间蒸腾出细微的白气。他的目光如同机警的鹰隼,反复扫视着身后这支按照孙膑的绝密指令“精心装扮”过的队伍。行进队列明显稀拉松散,士兵们大多垂着头,步履显得沉重拖沓,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他们的脸上,被刻意涂抹上厚厚的汗渍与尘土混杂的污痕,难以分辨真实表情。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着疲惫与低迷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病,弥漫在整个军阵上空。
“将军,”一个年轻的校尉靠拢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焦虑的不解,“又……又要按军令减少宿营灶口了?昨夜我们才下令埋掉三万大灶……士兵们抱怨的声音快压不住了!大伙都说……都说我们不是去打仗,是去送死了……”
“闭嘴!”田婴猛地低叱,眼神刀锋般掠过年轻校尉的脸庞,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军师定策自有深意!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度!再有惑乱军心者——军法从事!”他猛地一挥手,“传令!日落前择地扎营!按昨晚令条……只挖三万灶坑!”
他猛地一勒马缰,马儿发出一声不耐的嘶鸣,踢起一片干燥的尘土。田婴策马登上一个低矮的土丘,望着西方在热浪中蒸腾扭曲的遥远地平线。落日熔金,将这片弥漫着诡异气息的军队染上一层悲凉而虚幻的橘红色。他能感觉到下方士兵们疲惫身躯里涌动着的不安和窃窃私语。这感觉……如同在万丈深渊的枯索上独行。但他明白军师要的是什么——一副诱人上钩的、虚弱而混乱的逃亡幻象!每一个被掩埋的灶坑,都是撒向庞涓贪婪食欲之鱼的金钩。尽管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同样如同野草般疯长,但军令如山!他咬紧牙关,铁青的面色在暮色渐合中,沉如凝固的铁。
庞涓的大军如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钢铁洪流,在广袤的魏西平原上疾速向北折进。抛弃新郑几乎唾手可得的胜利,日夜兼程赶回大梁,这命令如同滚烫的钢水浇灌在每一位魏军士卒的心上,燃起屈辱与狂怒的火焰。车轮疯狂碾过干裂的黄土,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沉重而迅疾的铁蹄踏地声,汇集成闷雷滚动不息的轰鸣。军阵中心,庞涓的青铜战车碾过一切阻碍,巨大的车轮在辗碎泥土的同时,也似乎碾压着他本人的最后一丝理性。他紧抿着嘴唇,嘴唇两侧的法令纹此刻深陷如刀刻,那双充血的眼眸里,正疯狂燃烧着一种焦灼的、混杂着嗜血渴望的熊熊火焰!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每一次脉动都撞击着一个名字:孙膑!临淄!必须在大梁城下将这跛子和他的大军彻底碾碎成齑粉!这份执念近乎癫狂!
“报——!”一名斥候风驰电掣般卷至庞涓车前,马身已遍布汗沫。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亢奋的喘息,“前锋已追上齐贼前军踪迹!前方十里……有敌军宿营大寨!目测……约五万余灶!”
庞涓眼中凶光暴涨如雷雨夜的闪电:“齐军主力?”声音冰冷而急切。
斥候用力点头:“尘头浩大!旗号如林!确是田忌旗号!”
“好!”庞涓右拳猛地砸在车辕上,“传令!全军!加速前行!务必在天黑前——”
“将军且慢!”中军大将晋鄙沉稳有力的声音插入,“敌军动向甚是诡异!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遮掩,更兼连日急行……此中怕是有诈!末将请令先探其虚实,再议追击为妥!”
庞涓布满血丝的眼眸猛地扫向晋鄙,那目光中的阴戾和烦躁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针:“诈?”他几乎是嗤笑出声,手指猛地指向身后滚滚烟尘和前方热浪中模糊的齐军尘头,“齐国佯装主力驰援,摆明了是要迫我分兵回援!这就是孙膑那跛子的伎俩!此乃阳谋!田忌小儿仓促领大军奔袭我国都,必是外强中干!他以为回援的我军定会犹豫观望?他做梦!他要我回师,我便回师!但要我如他所愿慢腾腾地回去?”他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猛地凑近晋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狠狠刮出,带着血腥气的狂热,“我要用快如雷霆的回援!在他那所谓的主力兵疲马乏、立足未稳之际!迎头给他们雷霆一击!将他们死死钉死在大梁城下!你——懂吗?!”
晋鄙喉头滚动,脸色发紧,面对庞涓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目光,终究没能再说出第二个字。
夜幕垂临。魏军前锋营内一片肃杀与忙碌交织的景象。士兵们飞快地扎下简易营盘,围绕着核心巨大的黑色军帐。此刻帐内气氛却炽热到几乎要点燃帐幕。庞涓叉腰站在巨大的皮制地图前,几名亲信将领环绕四周,人人眼中都燃烧着狩猎前的亢奋光芒。
“将军高明!”前锋大将龙贾咧开嘴,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地图上,“末将亲自查探了前日齐军营地!那些灶坑!烧土还是温热的!密密麻麻一大片!少说五万个!比昨天发现的灶坑又少了一大半!哈哈!这些齐贼!跑得更快!跑得更多了!丢盔弃甲!军心溃散!”他唾骂着,如同饥饿的狼发现垂死的猎物。
一个刚刚踏进帐内的斥候伏首急报:“将军!前方十五里!又发现一废弃营地!灶坑……稀疏非常!属下点验……不足三万!”
“三万?”庞涓猛地转过身,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更有一丝毒蛇终于咬住猎物咽喉的残忍快意!连日来因被孙膑算计、被迫放弃新郑而生出的那股灼人憋闷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连日穷追不舍的疲惫,此刻全都化作了力量!他那张棱角分明却因极度亢奋而有些狰狞的脸在灯光下熠熠生光,仿佛涂抹了一层油脂。“不足三万?一日之间……竟又逃散过半?”他几乎是喃喃自语,语气从最初的森冷质疑,陡然转成喷薄而出的狂傲与轻蔑,最终演变成一声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孙膑!田忌!竖子不过如此!兵怯如此,将懦如此!何堪与我庞涓十万铁骑争锋!追——!”他右臂陡然高举,直指前方一片黑暗的虚空,仿佛要亲手扼住命运的咽喉!
“将军!末将以为还需谨慎!”晋鄙苍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灭的警惕,“连续两日,敌军灶坑锐减如此剧烈……不合常理!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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