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2/2)
于是,皇恩浩荡,皇上立刻下旨命贾政进宫面见。
贾政进入皇宫谢了皇恩。随后,皇上又降下了许多旨意,期间还问起了宝玉的情况。贾政便按照实际情况一一回奏。
皇上听后,大为称奇,在旨意中说道,宝玉的文章确实写得清新奇妙,想必他一定是个历经世事、有所感悟的人,因此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如果宝玉愿意在朝中为官,朝廷可以重用他。但既然宝玉不敢接受朝廷的爵位,那就赏赐他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吧。贾政听后,再次叩头谢恩,然后退出了皇宫。
回到家中,贾琏和贾珍迎了上来。贾政把朝堂上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大家听后都十分高兴。
贾珍趁机说道:“宁国府那边已经收拾妥当,我已经禀报过了,打算搬过去住。栊翠庵被圈在园子里,正好给四妹妹一个清静的地方养身。”
贾政听后没有立刻表态,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吩咐了一番要感恩朝廷、报答皇恩的话。
贾琏见状,也趁机说道:“巧姐的婚事,父亲和太太都同意把她许配给周家。”
贾政昨晚已经听闻了巧姐的事情经过,便说道:“既然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做主了,那就这么定了吧。不要嫌弃人家住在乡下就不好,只要那家人品行清白,孩子又肯读书上进就行。朝廷里的那些官员,难道都是城里人吗?”
贾琏连忙应声“是”,接着又说:“父亲年纪大了,而且一直有痰症的旧疾,最好能静养几年,家里的事情,原本就得多依靠二老爷来主持。”
贾政听后说道:“说到乡下居住养身,正合我的心意。只是我深受皇恩,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说完,贾政便进了内室。贾琏则派人去请了刘姥姥来,把巧姐的事情跟她说了。
刘姥姥见到王夫人等人,便开始说些吉利话,什么将来会升官发财、家族兴旺、子孙昌盛之类的。
正说着,一个丫鬟进来回禀:“花自芳的女人来给夫人请安了。”王夫人便和她交谈了几句,花自芳的女人提到,有亲戚来做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还有好几间铺面,家境颇为殷实。那姑爷年纪比袭人大几岁,而且尚未娶妻,人长得更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
王夫人听了很是满意,便说道:“你回去应下这门亲事吧,过些日子,再来接你妹子过去。”随后,王夫人又派人四处打听蒋家的情况,得到的反馈都说蒋家很好。
王夫人觉得这事可行,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宝钗,还特意请来薛姨妈,让薛姨妈把这件事详细地转达给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却又不敢违抗。她心里不禁想起宝玉那年到她家去,回来后信誓旦旦地说死也不让她离开的话。如今太太却擅自做了主张,她心里十分纠结:“要是我守着和宝玉的约定,别人肯定会说我不知羞耻;可要是真嫁过去,又实在不是我的心愿。”想到这儿,袭人哭得嗓子都哽咽了,几乎发不出声音。
薛姨妈和宝钗等人见状,赶忙苦苦劝慰她。袭人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我若是在这儿寻死觅活,反倒辜负了太太的一番好意。我若是真要死,也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袭人满心悲戚,向众人磕头作别。姐妹们分别之际,自然有诸多难以言说的不舍。袭人怀着赴死般的决绝心情上了车回家,见到哥哥和嫂子时,忍不住泪如雨下,可满心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花自芳把蒋家送来的聘礼一件件拿给袭人看,又把自己为她准备的嫁妆一一指给她瞧,边指边说:“这个是太太赏的,那个是我自己置办的。”袭人此时心里更加难受,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在家住了两天,袭人细细思量:“哥哥为我操办婚事,事事都安排得很妥当。可我要是死在这家里,岂不是又要连累哥哥?”她思来想去,左右为难,一颗柔软的心,仿佛被无数丝线缠绕拉扯,几乎都要被扯断了,最终只能强忍着。
那天,正是迎娶袭人的大好日子。袭人本就不是那种性格泼辣、行事强硬的女子,她满心委屈地坐上花轿,心中盘算着到了新家后再做打算。
哪曾想,嫁过去之后,她发现蒋家操办婚事极为郑重认真,一切礼数都按照正室夫人的规格来办。一迈进蒋家大门,丫头、仆妇们都恭敬地称呼她“奶奶”。这情形让袭人心里五味杂陈,她甚至一度想干脆死在这里算了,可又担心这样会连累蒋家,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真心好意。
新婚之夜,袭人哭着不肯顺从,可那新姑爷蒋玉菡却极尽温柔体贴,对她百般顺从迁就。到了第二天开箱整理嫁妆时,蒋玉菡看到一条猩红色的汗巾,这才知道眼前的新娘原来是宝玉的丫头。之前他只知道是贾母身边的侍女,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她。
此时,蒋玉菡念及宝玉往日对自己的情谊,心里满是惶恐愧疚,对袭人愈发殷勤周到。他还故意拿出宝玉之前和自己交换的那条松花绿的汗巾。
袭人看到这条汗巾,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姓蒋的正是蒋玉菡,她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于是,袭人便把自己的心事和过往经历都说了出来。
蒋玉菡听后,不禁深深叹息,对袭人愈发敬重佩服,不敢再勉强她做任何事,对她更加温柔体贴、关怀备至。这可把袭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觉得就算现在让她死,都不知道该死在哪里才好了。
各位看官请听我说:虽说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人们对此往往无可奈何、无力改变。但是,那些沦为家族叛逆的子弟、身处困境仍忠心耿耿的臣子,还有坚守道义的丈夫、恪守贞节的妇女,他们所面临的处境可不能一概而论,这“不得已”三个字也不是一概都能当作推脱责任的借口的。这也是袭人被列入“又副册”的原因啊。正如前人路过桃花庙时所作的那首诗里说的: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且不说袭人自此开启全新的人生。再说那贾雨村,他犯了贪赃勒索的罪行,案件经过审理查明后定了罪。不过,恰逢朝廷大赦,他被革去官职,成了普通百姓。
贾雨村便让家眷先走,自己带着一个小厮,拉着一车行李,来到了急流津觉迷渡口。这时,只见一个道人从渡头旁的草棚里走了出来,热情地伸手与他相迎。贾雨村认出这道人正是甄士隐,赶忙恭敬地打躬作揖。
士隐笑着说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
贾雨村连忙回应:“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为什么上次见面,就是不愿意和我相认。后来得知草亭被大火烧毁,我深感惶恐不安。今日有幸能再次相逢,更让我感叹老仙翁道德修养高深莫测。只是我愚笨顽固,不知悔改,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甄士隐说道:“之前老大人身居高官显位,贫道哪敢贸然相认!不过念在咱们是老交情,我才斗胆赠几句话,没想到老大人对我相弃如此之深。其实一个人的富贵、困窘、显达、通达,都不是偶然的。今日咱们又能再次相逢,也算是一桩奇事了。这儿离我的草庵不远,不如暂且到那里,咱们坐下来促膝长谈,不知意下如何?”
雨村满心欢喜地接受了邀请。两人并肩而行,小厮则驾车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座茅草庵前。士隐热情地邀请雨村进去,雨村落座后,小童端上茶来。雨村趁机请教起超脱尘世的事情经过。
士隐笑着说道:“有时候,一个念头闪过,尘世的生活就能瞬间改变。老先生从繁华之地而来,难道不知道在那温柔富贵之乡中,有一个叫宝玉的人吗?”
雨村连忙说道:“怎么会不知道!最近到处都在传,说他也遁入了空门。我当初还和他有过几次交往,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能如此决绝。”
士隐摇了摇头说:“并非如此。这段奇妙的缘分,我早就知晓。当年我和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交谈之前,我就已经和他见过一面了。”
雨村惊讶地问道:“京城离这里这么远,怎么能见到他?”
士隐回答道:“我们早已神交已久。”
雨村接着说:“既然这样,那现在宝玉的下落,仙长肯定知道了。”
士隐缓缓说道:“宝玉,就是那块‘宝玉’啊。在荣国府、宁国府被查抄之前,在宝钗和黛玉分离的那一天,这块玉其实就已经离开了尘世。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灾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促成一些事情,从此它和尘世的缘分就了结了,它的形质也回归了本真。而且,它还稍微展示了一下神灵的力量,科举高中、子孙显贵,这样才显出这块玉是经过天地奇灵锻炼的宝贝,不是凡间之物可以相比的。它之前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到人间,现在尘世的缘分已尽,还是由这两个人将它带回原来的地方,这就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后,虽不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深意,但也大致明白了四五分,于是点头感叹道:“原来如此!我真是愚钝,竟没悟到这些。不过那宝玉既然有如此不凡的来历,又为何会如此痴迷情爱,之后又突然间大彻大悟呢?还请先生再赐教。”
士隐笑着回答:“这件事说来,老先生未必能完全理解。那太虚幻境,其实就是真如福地。宝玉一番翻阅册子,领悟了事物从开始到结束的道理,他一生的经历历历在目,怎能不有所觉悟呢?绛珠仙草回归本真,通灵宝玉自然也会恢复原状,这是理所当然的。”
雨村听了,还是有些不明白,但知道这是仙人的机密,不便再追问下去,于是又说道:“宝玉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只是家族中优秀的女子如此之多,为何除了元妃之外,其他人的结局都显得那么平凡呢?”
士隐叹息着说:“老先生不要怪我直言,贵族家的女子,都是从情天孽海中来的。自古以来,女子最不能犯的就是‘淫’字,但‘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像崔莺莺、苏小小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仙子动了凡心;而宋玉、司马相如之流,则大多是文人的风流孽债。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局往往都令人唏嘘。”
雨村听到这里,不由得捻着胡须长叹一声,接着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国府和宁国府,将来还能像以前那样繁荣吗?”
士隐回答说:“福善祸淫,这是古今不变的道理。如今荣宁两府,善良的人会修得善缘,作恶的人会悔悟过错,将来必定会兰桂齐放,家道复兴,这也是自然的道理。”
雨村低头沉思了许久,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们府中有一个叫兰的,已经中了举人,正好应了‘兰’字。刚才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说宝玉‘高魁子贵’,莫非他有个遗腹子,将来能够飞黄腾达吗?”
士隐微微一笑,说:“这是以后的事情,不便提前透露。”雨村还想再问,但士隐不再回答,而是吩咐人摆上酒菜,邀请雨村一同用餐。
吃完饭后,雨村还想询问关于自己前程命运的事,士隐便说道:“老先生先在我这简陋的草庵里稍作休息,我还有一段世俗的缘分未了结,正好就在今天把它了结完。”
雨村听后十分惊讶,说道:“仙长如此超凡脱俗、一心修行,不知还有什么世俗缘分未了?”士隐回答说:“也不过是些儿女之间的情感之事罢了。”
雨村听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小女儿英莲,自幼就遭遇了不幸的劫难。老先生刚上任的时候,还曾审理过相关的案件。如今她已嫁到薛家,产难完劫。给薛家遗下了一个儿子,以延续薛家的香火。此时正是她尘世缘分彻底了断的时候,我正好去接引她。”
士隐说完,便挥了挥衣袖,起身离开。
雨村心里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口的草庵里睡着了。
士隐亲自去度化解脱了香菱,将她送往太虚幻境,交由警幻仙子登记入册。刚走过那座写着“太虚幻境”的牌坊,就瞧见那一僧一道远远地、飘飘渺渺地走了过来。
士隐赶忙迎上前去,说道:“大士、真人,恭喜、恭喜!这尘世的情缘都了结完毕,交接清楚了吗?”
那僧人回答说:“这情缘还没有完全了结干净。不过倒是那块顽石已经回来了。我们还得把它送回原来的地方,并且把它下凡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这样才不算白让它到人间走这一遭。”
士隐听了这话,恭敬地拱手行礼,然后与他们作别。那僧人和道人仍旧带着那块玉来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当年女娲炼石补天的地方,随后各自四处云游去了。从此之后: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天外的书卷传递着天外的奇事,原本两段经历的人,最终合二为一、成为同一个人)
这一天,空空道人又一次路过青埂峰前。他瞧见那块当年补天未被选用的石头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石头上刻的字迹和从前一模一样,清晰如初。
空空道人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只见石头后面偈文之后,还详细记录了许多因果轮回、收缘结果的故事。
他看完后,不禁点头感叹道:“我当初看到石兄这段奇特的文字,就觉得它定能流传于世,成为一段传奇佳话。所以,我曾经把它抄录了下来。但那时,还没见到它返本还原、完整呈现的样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这样一段精彩的故事?如今看来,石兄下凡这一遭,历经磨难,磨出了智慧的光明,修成了圆满觉悟,也算是毫无遗憾了。只是担心时间一长,这石头上的字迹会变得模糊不清,反而出现错误。不如我再把它抄录一遍,然后找一个世上清闲无事、又有缘的人,托他把这故事传扬出去。让这故事既奇特又不显得怪异,既通俗又不流于庸俗,既真实又不显得刻意,既虚幻又不显得虚假。或许,这故事能让那些在尘世中劳碌奔波的人,像听到鸟儿的呼唤般,找到心灵的归宿;也能让那些喜爱山川灵秀的人,像石头幻化飞来般,感受到自然的神奇。这一切,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空空道人便又动手抄录了一遍。抄完后,他将抄本揣在袖子里,来到了那繁华昌盛的地方。他四处寻找,想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托付这抄本。可是,他遇到的人,要么是忙于建功立业,要么是为生计奔波忙碌,哪有闲情逸致去听他讲述石头的故事?
空空道人一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在草庵中发现了一个正在睡觉的人。他心想,这个人看起来如此闲适,必定是个有闲情的人。于是,他便想把自己抄录的《石头记》拿给这个人看看。可是,无论他怎么叫,那个人都叫不醒。空空道人没办法,只好使劲拉他。那人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草草地看了一眼抄本,就又把它扔到一边,说:“这事我早已亲眼见过,全部知晓。你这抄录的倒也没有什么错误。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托他去传这故事,就可以圆满解决这一桩新鲜公案了。”
空空道人急忙问是谁。那人说:“你须等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叫悼红轩的地方,那里有一位曹雪芹先生。你只需对他说‘贾雨村言’,然后托他如此这般去做就行了。”说完,那人又躺下继续睡觉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把那番话记在心里,又不知历经了多少个世代、多少场劫难,果然出现了一处悼红轩。他瞧见曹雪芹先生正坐在那里,仔细翻阅着历朝历代的古史。空空道人便把“贾雨村言”这话说了出来,随后才把《石头记》拿给曹雪芹先生看。曹雪芹先生看后,笑着说道:“果然是‘贾雨村言’啊!”
空空道人赶忙问道:“先生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就愿意替他把这些内容传述下来?”
曹雪芹先生笑着说:“说你空,你肚子里还真是空空如也。既然是假语村言,只要没有出现像‘鲁’字错成‘鱼’字、‘亥’字错成‘豕’字这类错别字,以及前后矛盾、违背常理的地方,我乐得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酒足饭饱之后,或者下雨的夜晚、点着灯的窗前,一起排解寂寞。而且这也不需要那些达官贵人、有名望的先生来品评题字来让这本书流传后世。像你这样刨根问底,就如同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一样死板了。”
空空道人听了这番话,仰头朝天大笑起来,随手把抄本扔下,然后飘然而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果然是些敷衍荒唐的内容!不但作者自己不清楚,抄写的人也不明白,就连阅读的人也搞不懂。不过就是作者随意挥洒笔墨,用来陶冶性情、消遣时光罢了!”
后来的人看到了这本奇特的传记,也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了让给作者写缘起之言更进一步,是这样说的: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